康熙六十年,抚远大将军胤祯凯旋。听说那日,迎接的仪仗摆了一路,朝天的唢呐吹了一路,城里的百姓挤了一路。
举朝庆贺,胤禩、胤禟、胤礻我更是尤为高兴。
胤祯变了,变得沉稳,刚毅而内敛,三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变成了真正的鹰。只是,他那一声熟悉的“八嫂”,那灿烂的微笑,依旧是这般。
西北战事大捷,这是他的功劳。众臣纷纷猜测,这一次康熙召他回京,是要传位给他了。但是,一天又一天,直到他离开的日子,康熙也只是淡淡地笑,只是嘱咐他一切小心,储位一事,只字未提。
我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但随即又很快消失。其实,他也是想要天下的吧,尤其在经历生死荣辱之后。
临别前,他在康熙面前那重重一跪,我至今还清晰非常。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别,竟成了永诀。再一次的相见,已是沧海桑田。
康熙六十一年,康熙赴南苑行猎,途中病,移居畅春园。
这天,我正和梅子做着针线,忽见李德全进来颁旨,说是康熙口谕,要我去畅春园伴驾。虽是疑惑,但还是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吩咐了凌总管一声,就上了马车。
畅春园的气氛是压抑的,众皇子大臣敛声屏息,太医更是进进出出。康熙躺在塌上,见我来了,他微微一笑,招呼我过去:“朕突然有些想你了,就叫你来陪陪朕。”
众皇子每天都会过来请安,只是独独不见胤禛,听说,他代康熙去祭天了。
祭天,一向是只有皇帝才有的资格,让皇子代替,实在是闻所未闻。所以有学者说,这是康熙准备传位的预兆。
是焉,非焉?
我不知道。
这几日,我一直陪在康熙身边服侍他,我挖空心思想着所有好笑的笑话讲给他听,甚至很夸张地表演给他看,我只怕,过了今天,他,就看不到了。此刻在我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皇帝,只是一个接近迟暮的老人。
今天,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
“墨瞳,这些日子,朕老是想起以前的事,想朕还年轻的时候,你说,一个人这样,是不是说明他老了,快不行了?”
“皇阿玛怎么老了,等病好了,墨瞳还想看皇阿玛射箭呢。”我隐下酸涩,打起笑颜,“怀旧,本就是平常事。我也常常这样,可不也没老嘛。”
“墨瞳,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好皇帝?”康熙突然问我。
“当然是了,难道皇阿玛没看到太平的天下吗?”我笑着低头继续削手中的苹果。
“可是朕却不是个好父亲。自诩叱咤一生,却......”康熙摇头叹息,“为了这个位子,他们争得还少么?一个一个地跟朕说恭孝礼义,但是真心的又有几个?别人羡慕朕富有天下,但朕有时候却反而羡慕他们。真想就这样做一只燕子——飞入寻常百姓家。”
“龙生九子,每个人都选了自己要走的路,即使走错了,也与皇阿玛无关。”
“墨瞳,你说朕这么多儿子,哪一个最适合承父业?”
“皇阿玛!”我心下一惊,“墨瞳不过一个女子,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每位阿哥都有所长,况且皇阿玛慧眼如炬,早就心中有数,又何必为难墨瞳呢?”
“不过是玩笑话,不必当真。”康熙笑笑,“那你觉得胤祯,如何啊?”
“十四爷豪爽坦荡,有勇有谋,在墨瞳眼中,他一直是一只鹰。”高飞的鹰。
“鹰有广阔的天空,紫禁城却不是他的归处啊......咳咳。”
“皇阿玛?!”难道他不是中意胤祯?
“很奇怪吗?朕知道很多人认为朕会禅位于他,从朕任命他为抚远大将军就开始,到了去年他回京的时候,大臣们上折子的上折子,谏言的谏言。呵,都说要推举他为太子。墨瞳,你也这么想吧?”
“我......我以为皇阿玛很疼他,所以......”虽然学者早已推翻那个子虚乌有的改诏说,也就是把“十”改成“于”,但是依照康熙晚年所为,实在不得不让我怀疑他真实的心思。
“胤祯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他有勇也有谋,但是始终太冲动,让他去战场,朕是想好好磨练他。他确实也没让朕失望。” 康熙的眼中是感慨和赞赏。
“皇上的意思?”
“那四阿哥呢?”
“四爷......很好啊。”我怔了怔,康熙却是笑了,“好在哪里,你倒是说说?”
“四爷很孝顺,也很能干。”
“真是很笼统的优点。”康熙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朕想你的茶了,给朕泡一杯吧。这些年,朕没一天是喝地舒心的。”
“好啊,不知道皇阿玛想喝什么茶?”见康熙精神不错,我也就放了心。 “不用麻烦,里屋还有些碧罗春,就那个吧。”
“皇阿玛稍等。”我应道。前脚刚走,李德全就进了屋子,低声说了些什么,只是听康熙说了句“让他进来吧。”
“儿臣叩见皇阿玛,皇阿玛吉祥。”正泡茶的手不禁一颤,他回来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该办的事......咳咳。可办好了?”
“回皇阿玛,好了。儿臣担心您的身子,所以才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皇阿玛这几日可安好?”
“朕没事。老毛病了,你也知道。”
“这儿臣就放心了。”
“墨瞳说你孝,这点倒是不错。——胤禛,朕知道你一向恭谨,但是你心里想什么,朕是知道的。”
我顿时楞了,原来胤禛的一切,他竟都知道,只是没有说而已。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别人受责,而他却相安无事,难道说,康熙一直中意的就是他?
“皇阿玛......儿臣......”
“皇位是一样诱人的东西,但是,也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东西。夺之难,守之更难。你,做的到吗?”康熙的声音里透着坚定。
“儿臣自当尽力而为。”
“即使背负骂名,也再所不惜?”
“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一字一字,清晰沉稳。
“那朕就放心了。希望朕没有选错人......”康熙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我顿觉不妙,三两步冲了出来,不理会胤禛诧异的眼神,径自伏在床边唤道:“皇阿玛,别睡了,别睡了好不好?”
也许是听到我的声音,康熙的眸子又睁了一睁,唇边泛起一抹浅笑,一如我那年见他的时候,柔和而温暖。
“汐澜,可是你来找朕了......”
“皇阿玛,皇阿玛?”我开始摇他,拼命地摇,不禁潸然泪下。他这一睡,可还会醒!
“皇阿玛——”胤禛直直地跪下了,重重地磕下头去,然后站起来,一语不发。我则还是怔怔地抚着他的脸,那嘴边一抹安慰的笑,仿佛只是睡着了,仿佛明天一早,他依旧会醒,依旧会笑着和我说话。
“你怎么在这里?”他淡淡地问我。
“恭喜四爷了,不,也许我该叫你皇上,向你跪拜了。”我的眸子有些空洞,对于我,康熙,就像父亲一般。原来,他是真的传位给了胤禛,他没有篡位,没有弑父,那些罪名根本是子虚乌有。
“你是在讽刺吗?还是在讨好?”他眯起了眼,“我曾经说过的话,我会一一兑现的。”
“我只是很高兴,你,终于要做皇帝了......”总觉得,我和他的距离在一点点被拉远。他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我喊破了嗓子,他也依旧听不见。
“隆科多。”他冲门外叫道,“带八福晋下去休息。”
“怎么?想让他看着我?还是你怕我会出去乱讲话?”我不由笑了,直直地站着不动。隆科多要过来拉我,手却被我一把甩开,他显然一脸惊鄂,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胤禛。而胤禛也是一脸沉思。
“你看的了我一时,看的了我一世吗?即使你做了皇帝,我也依旧可以告诉别人,胤禛篡位。”
“你会吗?”他笑了,很自信。
“为什么我不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四爷不要忘了,虽然皇上传位于你,但是他根本没有留下遗诏,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你作证。我想,外头的那些阿哥,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会服气把?即使我撒慌,但是三人成虎的道理,四爷定是懂的,我只是怕,四爷的皇位坐不太稳。”
“遗诏?你看看这是什么?”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明黄色的诏书在我面前晃了晃,“只要盖上大印,有谁敢说三道四。”
“赝品。”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即使康熙没有传位于他,他也是势在必得。
“没有真品,哪里来的赝品,你说对吗?况且——如果你消失了,那么所谓流言,也就不存在了。”
“是吗?”我挺直了腰板笑道,“那我倒是愿意打这个赌了。”
“你真是自信呢......”他的神色依旧淡然,“赌我的不舍得么?”
“不敢。我只是想提醒四爷,这里每一个人都真真地看着我进来的,一整天,我都陪在皇上身边,若是我不见了,这掀起的浪也不会小吧?况且,我现在可不是一个宫女,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我语带威胁,“在这种节骨眼上,事情多一件不如少一件的好。”
“那你说你想怎么样呢?”他蓦的笑了起来,“这个时候还敢跟我谈条件的,也只有你了。”
“我怎样全凭四爷怎么做。”
“哦?说来听听。”此时的他已背过了身子,靠在窗边负手而立,似是在看些什么。
“我可以成为四爷的证人,我想,我的话应该还算可信,至少我不是你的人,帮你说话人家也不能说什么。我只要,你善待胤禩。”
“你认为我会答应吗?”他托起我的下颚,玩味地笑开。
“四爷是聪明人,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是江山重要,还是个人恩怨重要。”
“我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你放心好了。”他放开我,敛了笑容。
“即使,即使真的......也请你留下他的命。我,我愿意用一切来报答你。”只求你把最小的一份安定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