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叫一声闭过气去。另一个女人哇地哭出来:“老天爷呀,你让我们怎么活呀!”闭过气的女人缓过劲来:“死鬼,你死得好惨哪!”女人们都大哭起来,那悲绝的声音传遍整个村子上空。
亭亭的眼泪扑漱漱直掉。女人们哭着回了家,女人们的哭声又引得几个家庭嚎啕大哭起来。村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这个年头,这种哭声大家每隔几日就能听到一次。
小二埋住头躺在炕上。亭亭坐在灶边不停地摸眼泪。她在替姐妹们流泪的同时,也不断地为自己庆幸着,如果小二也被埋了,亭亭想象不到自己会是怎样的悲伤。
半前晌的时候,天上的雪又飘飘落落地下起来。
小二喝口粥又埋头躺在那里。亭亭以为小二还在为村里后生们的事难过着,便劝慰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自己的身子骨当紧。”小二躺在那里没有动。
这时于大爷冒着雪过来。小二身子不舒服?
亭亭看看小二点点头:“大娘好点吗?”“咳嗽得更厉害了。”于大爷本来是想让小二过去看一看的,见小二躺着便把嘴边的话咽回去。亭亭看出于大爷的意思,见小二没有动便说:“于大爷,走吧。”亭亭和于大爷相跟着到了前边的屋子。
于大娘缩在被窝里不停地咳嗽,屋子里很冷。锅里正熬着药,中草药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于大娘脸色腊黄。于敏姐梳好的头发现在又披散下来,随着头剧烈的咳嗽抖动着。亭亭拉住于大娘的手:“大娘,喝口粥吧?”于大娘摇摇头。
药已经熬好了,于大爷用碗盛上来,亭亭扶住于大娘坐起来,于大娘靠在亭亭身上喘着气。于大爷说:“喝吧,喝了就会好一点。”于大娘端起碗,看看药,把碗举到嘴边,一口两口,于大娘平平稳稳地把药喝完。于大爷接过碗:“会好的、会好的。”于大娘把嘴边残留的药液抹掉。
屋外匆匆来了两个人,来人告诉于大爷,于敏两口子早上被鬼子抓走了。
“砰”的一声,于大爷手里的碗掉在地上。
于大娘猛地咳嗽起来,一口痰堵在喉咙背过气去。亭亭尖尖地叫起来:“大娘,大娘!”于大爷也喊着:“敏她娘,敏她娘!”于大娘慢慢悠悠地醒过来,喉咙腥得慌,老人张口嘴便翻天覆地地呕吐起来,先是药水,后是大口大口的血……
亭亭哭起来:“大娘,大娘,你是怎么了?”
于大娘的呕吐停住,喘口气又止不住地呕起来……地上流了一大滩血。
“小二——你快来——”
亭亭失声地喊着后面的小二。
于大娘挺到后半夜就不行了。
“大娘——”亭亭尖尖的哭声传到黑暗中。这是亭亭发自内心深处的哭喊,几年来,大娘亲闺女一样待她。没吃的了,端过饭来,心情不好了,过来解劝她,就是逃到山里了也不忘给她脸上摸把土……可是现在,大娘眼睁睁地离自己而去了。
于大娘平平静静地躺在那里,她还在牵挂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肯闭上。一头白发也纷乱地披散下来……雪下到天明停下来,整个山底村蒙上层厚厚的积雪。几个村民过来帮着把于大娘抬到村后的山坡上。没有棺木就用身上的被子把老人包住,被窝有点短,老人的脚还在外面露着。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坟堆。
四
自从女孩救了程金锁两口子后,程太太便对女孩有了一种新的看法,出来进去都问姑娘好,熟惯了,女人还让女孩注意这注意那,说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别闪了身子。有时候做起可口饭菜了,还喊来女孩,三个人围在一起就说话就吃饭。
亭亭让人捎过话来,说小二回去了,她们在山底村挺好的。女人一个劲地念阿弥驼佛,临了又让来人给女儿捎去小半袋白面。女孩看见了还将李益亭送过来的糖块、饼干之类的东西塞进那人的怀里。
程金锁心情不错,年三十那天还特意将往年挂过的几只旧灯笼挂出来,晚上的时候,女人炒了几个菜,唤过女孩一快来吃年饭。
程金锁盘腿坐在炕上,女人和女孩坐在一边包饺子。程金锁的面前摆着花生米、小肉片、辣子白、炖萝卜。程金锁举着筷子:“姑娘,吃菜吧。”女孩把包好的一个饺子放到蒸笼上,给程金锁倒杯酒,说:“程老板,辛苦一年了,您先喝上一杯吧。”程金锁笑呵呵地接过杯子:“姑娘,那我就先喝了?”程太太笑着说:“喝就喝吧还罗嗦什么。”程金锁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倒进去。两个女人抿住嘴笑起来。
三杯酒下肚,程金锁的话多起来,问女孩:“家里父母身体还好吧?”“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女孩抬起头似乎想起什么,李益亭答应的照顾自己父母的事一件也没有下落,没着落又能怎样。女孩不易觉察地叹口气,低下头揉着手中的面,揉好后,又搓匀切开,接着饺子皮便树叶一样从女孩手下飞出来。
李益亭打发一名小汉奸给女孩送来一个食盒子。女孩让那名小汉奸送到南屋来。食盒上面是几碟精细的点心,下面是炖好的鸡、鱼。小汉奸说:“李县长说了,让姑娘吃好饭,他今晚就不过来了。”女孩不耐烦地摆着手。小汉奸退出去。
“程老板、程太太,吃吧。”女孩挽起袖子给程金锁、程太太撕一条鸡大腿,“吃吧,不吃白不吃。”女孩自己也撕一条,三个人对看一眼低头吃起来,吃了鸡又吃鱼,吃了鱼又把各种点心吃光,吃完这些三个人觉着肚子也饱了。
程太太擦擦嘴:“饺子还没下呢。”女孩说:“明早吃吧。”程金锁打着包嗝退到后边:“姑娘说的是,明早吃吧。”程金锁没有酒量,喝了几杯酒脸已成了红脸关公。女人收拾好炕上的东西程金锁已在一边发出鼾声。女孩说:“程老板酒量不大。”女人给老头子盖件衣服:“他哪有什么酒量,平时也不沾酒,今天高兴喝了几杯。”
两个女人重新上了炕。女孩便问:“程小姐怎么嫁到山底村去了?凭你们家的地位,程小姐怎不找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呢?”女人听了轻轻叹口气:“唉,此事说来话长。”女人便把亭亭与表哥相恋、后被李益亭骗进古城遭白野糟踏、小二引着逃到山底村的经过说了一遍。女孩听得两眼发红,她原以为自己这种小户人家的姑娘会让人欺侮,没想到赫赫有名的程家小姐竟也遭此大辱。女人擦擦眼睛:“姑娘,千万不敢把亭儿在山底村的事告诉李益亭,告诉了,我们一家可就没法活了。”女孩说:“程太太,放心吧,话烂在肚里也不会说出去。”“上次让李益亭抓住小二,我们让出铺子才搭救出他。”女人一想起过去的一幕眼就要掉泪。
程金锁打个盹醒来,听见女人的话支起身子:“说那些事干嘛。”女人叹口气:“姑娘也不是外人,说一说我的胸口也可堵得慌。”程金锁拿起烟袋抽起烟。
女孩见天色不早了,便告辞着出来。女人扶着姑娘上了台阶:“早点睡吧。”女孩返过脸:“程太太,你们也早点睡吧。”
女人刚回到南屋,便听得大门哗啦一声被人撞开,一群脚步声涌入东面的屋子。
程金锁以为是李益亭那老狗来了,披了衣服推开门,东屋里传来的却是一群鬼子的嘻笑声。
女孩大声哀求着,一声碎衣服的声音,女孩尖尖叫起来。
女人也出来。程金锁觉出声音不对,卷起烟袋去推东屋的门,门已从里插住。程金锁用力拍着门:“太君,太君,姑娘是李益亭李县长的女人!”
鬼子们没人理睬。四、五个鬼子你抓一把我摸一把。女孩捂着下身尖叫着:“不——不要——”
程金锁在院里来回转着圈子。女孩尖尖的叫声从屋里传出来。女人不住地摸眼泪:“亭她爹,快去找李益亭那老东西!”
一句话提醒了程金锁,程金锁跺一脚向大门外跑去。外面没有人,路上的雪很滑,巍峨的鼓楼还黑黝黝地耸立在那里。程金锁不小心被块石头拌倒。程金锁顾不得这些,爬起来向李益亭的住宅跑去。
此时正是年三十午夜时分,李益亭和一群姨太太们坐在院里观看二狗他们燃放烟火,随着那一串串好看的礼花,女人们惊叫着、嘻笑着。女人们一个一个向李益亭恭贺新年。李益亭穿着一件毛皮大衣坐在屋檐下,脸上笑嘻嘻的把手中的红包一一发散下去。
这时一个小汉奸从门外跑进来,趴到二狗肩上低语几句。
二狗脸色大变,急忙向李益亭跑去。
水仙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见李益亭出去了,便把手中烟狠狠拧灭!
鬼子们刚刚出去,李益亭一伙进来,女孩赤身裸体躺在血泊中。
王八蛋!狗杂种!
李益亭一怒之下追到日军司令部!门口的哨兵拦住李益亭,李益亭还要喊叫,白野带着一群宪兵赶到,见李益亭提着短枪,喊声反了,一把抓过李益亭,啪啪就是几个耳光。
李益亭被打得清醒过来,扔掉枪扑嗵跪下:“白野队长你要给我做主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哭就说女孩被害的事。
白野装作吃惊一样子:“是吗,还有这回事?好,我替你查一查,查出来,死了死了的!”
白野身后的几个宪兵抿嘴笑起来。
五
亭亭怀孕了。
这是小二昨天进城告诉他们的好消息。
程金锁夫妇唏嘘了好半天。程家又有了新的希望和未来。老两口絮叨了大半夜,这是多长时间以来老两口唯一感到高兴的消息。铺子的买卖越来越少了,大家知道亨通药铺是大汉奸李益亭的铺子后,抓药的人都去了鼓楼后的益仁堂。铺子半开半闭,程金锁从来没有感到象现在这样孤单和寂寞。每天早早开了铺子,程金锁便抱着长烟袋吧嗒吧嗒地吸烟,一锅又一锅,一直坐到天黑也不见有人光顾。女孩的身子已恢复过来,经过李益亭的努力,女孩的小腹又高高地凸起来。李益亭为了确保女孩安全,安排两个汉奸二十四小时守在铺子门口,因此抓药的人越发连一个也没有了。
天明后老两口坐起来。女人说:“要给小外甥准备衣服呢。”程金锁抽口烟:“早着呢,小二说是腊月里的月子。”“准备好心安,要不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女人穿好衣服,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也有了多日不见的笑容。女人倒了夜壶返回来:“亭他爹,我怎思谋也有些不放心,亭儿年少不懂事,小二呢,也是个毛头小伙子,跌着碰着可就迟了。”程金锁抬起头:“你说怎办?”女人凑过来:“这么些日子了,也该上去看看亭儿了。”“不中、不中!”程金锁摇摇头,“我一走铺子怎办?再说了,李益亭问起来,亭儿不就藏不下去了。”女人也觉得老头子说的有理,靠在炕沿上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女人说,不如求求那边的姑娘吧,那孩子靠得住。程金锁侧过脸:“怎求哩?”女人压低声音:“反正铺子里也没人来,索性走上几天,李益亭要是问起来,就说是姑娘打发你去聂庄给她老子娘看病去了。”“这倒是个好主意,不知姑娘答应不答应。”“答不答应问问姑娘不就知道了。”程金锁点点头。
女人推门看看东屋的窗户,见姑娘还没有起来又返回来。睡在铺子里的两个小汉奸已在院里溜达起来。女人赶忙为程金锁收拾东西,放了亭亭的几件衣服,将地上的半袋小米挖出几碗也放进去,想一想又把昨天剩下的几个玉米面窝窝搁在小米上面。程金锁磕磕烟灰似乎想起什么,爬到炕里面翻起毡子找出一个蓝布包,包里是本发黄的《汤谱秘诀》,程金锁摸摸这本书又用布包好,然后夹进亭亭的旧衣服里。
院里传来小汉奸们倒水的声音。姑娘已经起来了。程金锁向外摆摆头。女人在衣服上擦擦手推门出去。“杏花姑娘。”女人站在窗下喊。小汉奸瞪一眼女人:“干什么,杏花姑娘刚起来,不见!”姑娘在屋里喊一声:“是程太太吧,进来吧。”女人答应一声拉开门。姑娘刚刚起来,保养了这么些日子脸上气色不错,炕上被窝还没有叠,头发也乱纷纷的。
女孩见程太太有话要说,便说:“程太太,有什么事快说吧。”女人便把亭亭怀孕、老头子想去探望的事说给女孩,希望姑娘帮帮忙,一旦李益亭知道了就说是姑娘打发去了聂庄。
女孩笑一笑:“程小姐也怀孕了,程太太怕是要当外婆了吧?”女人含着笑点点头。女孩说:“放心去吧,我当什么事呢,告诉程老板,多住几天,老东西问起来,我就说给我爹看病去了。”女人千恩万谢地出来,回到东屋说给程金锁,程金锁也是一脸的高兴。
程金锁匆匆吃口早饭便挎着包裹出来。两个小汉奸见程金锁一副出门打扮,走过来拦住程金锁:“程老板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女孩在屋里听见了推门出来:“怎么,给我爹看病也不行?”两个小汉奸连忙说:“不敢,不敢。”程金锁出了铺子向南门这边走来,悦来客栈的熟人们看见了,便喊着程老板要出门了?程金锁举着烟袋说我去趟聂庄。向南走不远,雇头毛驴骑了,赶脚的牵着毛驴走向南门。
南面的城门早已打开。进城的出城的人来人往。
门口的警备队严格盘查行人,稍有差错即刻遭到逮捕。守门的警备队员认识亨通药铺的程老板,问声程老板好便放出程金锁。程金锁向东走了一截路停住,拿出几个铜子放进赶脚的汉子手里,一个人慢慢向山底村走来。已有好长时间没出城了,乍然走在这平坦坦的土路上程金锁的心情格外好。田地里已有农人耕地种田,不少地里去年的庄稼杆子还没有割去。这么好的地没人种真是可惜。
程金锁正在感叹,猛不防背后喊声:
“站住!”
程金锁吓一跳,身子禁不住哆嗦一下。庄稼地里一下窜出六、七个持枪的汉子。
程金锁知道遇上了郎彪的便衣队。
几个便衣将程金锁上下左右搜个遍,发现老家伙除了几件旧衣服、一本破书外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旁边一个小头目盘查几句,程金锁稍有迟疑,脸上便被重重击了一拳,血顺着老人的嘴角流出来。程金锁不敢说去山底村,一口咬定去八里庄给人看病。便衣们见榨不出油水乍唬几句消失在庄稼地里。程金锁坐在地上气了好半天,早上出来看女儿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好在那本医书没有被抢去。这是老程家仅有的一点遗物了,程金锁想交给小二。
太阳红红的。程金锁休息片刻又向山底村走去。
程金锁走进村子的时候心里竟莫名地激动起来。女儿已经好长时间没见了,女儿好吗?肚里的小外甥,是的,最好是个外甥,不过即使是个小外甥女也高兴哦!
村子里很静。许多残垣断壁让人意识到这是经历了一场浩劫的村庄。
前面就是女儿的窑洞了。程金锁的心砰砰直跳。女儿,是的,自己亲亲的女儿就住在这个小院里。一瞬间女儿的许多形象在老人头脑里闪过。程金锁心里涌起滚滚亲情。
“亭儿——”
程金锁依在杏树下呼唤。
屋子里没有回应。
“亭儿——”
程金锁提高了声音。
“谁呀?”于大爷从屋里转出来。一个穿着长袍、背着包裹、花白头发的老者站在杏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