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皇城大雪纷飞,寒风萧瑟。
身穿内侍衣裳的男子匆匆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转身走进了一个简陋的小院子之中。
院子里头坐着一个身披白色斗篷的女子,她背对着内侍,怀中抱着一把琵琶,白嫩细长的手指头轻佻,清幽幽的声音便在院子里头响了起来。
她仿佛不知晓有人进来了一般,双眸中带着光亮,直勾勾地望着正前方,带着细纹的眼角舒展,朱唇微勾。
内侍便这般站定在她的身后,看了她许久。直至女子觉得冷了,将琵琶收起来,站起身来,方是见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她朝着那人福福身,“公公今日,也是来看我的?”
声音纯净无暇,竟仿佛是从未染过任何的世俗一般。
内侍半遮着脸,听到她与往常无二的声音,只觉得喉间一阵酸涩。他点点头,艰难地开口:“姑娘今日觉得如何?府中的下人可是尽心,银丝炭可是够用?”
女子亦是习惯了他这般细致的询问,她抿唇笑了笑,面上浮上了一抹微红,“劳公公记挂了,我一切都要,府中的下人很是用心,有劳公公了。”
她朝着内侍盈盈地福了福身,内侍忙过去将她搀扶起来。
女子抬头望着他的双眸,不知为何,竟是觉得有些熟悉。她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
她忘了很多事情,只依稀记得自己从前,似乎也是一个养在大家族里头的姑娘,最是个得宠的。后来……后来她便到了这院子里头,会有一个内侍每隔一段时日来见她。
有时候是每天来,有时候却是隔了半年几个月,说不准的。
“公公有些时候没来了。”女子引着内侍进了暖房,丫鬟们很快的上了茶,却是不敢留在暖房里头,只飞快地退了出去。
暖房中的二人对此习以为常,竟也不曾见着,他们面上有任何的不适应。
内侍不用茶,“是有一段时日了,有旁的事情去处理了。姑娘在这里闷不闷,要不要出去走走?外头的雪很是好看,姑娘想不想出去堆雪人?”
从前她是最爱堆雪人的。
女子却是轻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自己眼角的细纹,“公公,我已经老啦,再不能去堆雪人了。公公可还记得,从前每逢下雪天,我皆是要与……”她猛地顿了顿,秀眉紧拧,“我与谁,去做了什么?”
她又想不起来了,每回皆是这般,只差那么一点儿,便是要想起来了,偏竟是忘了。
仿佛她的记忆,已经被上了封印一般,只一想起,便觉得很头痛。
可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又为何会在这里?
女子有些无助地望着内侍,“公公,我今日又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公公你可还记得?我为何会在这里,我的家人在何处?”她摇摇头,有些苦涩地低笑了一声,“难不成,我竟是老到连自己是何人,都忘了?”
她能从铜镜中看到自己日益苍老的容颜,可她在这儿呆了多久了,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亦或是更久?
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一觉醒来,她便是在这儿了。这个院子很是合她的心意,她便也就呆下来了,这般一呆,便是很久很久。
久到她竟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这般老了啊……
“姑娘不记得了。”内侍目宽容宠溺,“姑娘是皇后娘娘啊,您忘了么,您是……”
“不!”女子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脑袋,痛呼出声,“我不是皇后,我不是!你又骗我了,我不是皇后,我是……我是谁?我是谁?”
她眯着双眸看内侍,却从他的双眼中最是熟悉的目光,勉强认出了他。
女子猛地扑了过去,“你来做什么?你又来做什么?是你害了我的,我没有死,我不想死!你要囚禁我,你是个恶魔,你是恶魔——啊!”
女子的话还未说完,内侍便是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猛地将她给拽入了自己的怀中。他按着她的肩膀,将她固定在自己的怀中,声音仍是宠溺,只却又仿佛带上了些许疯狂:“你想起来了?你想起什么来了?皇后?你不是皇后,那你又是谁?你是一个死人,你已经死了,所有人都知晓你已经死了。”
女子连连挣扎,偏力气却是不如内侍大,她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某些片段,却始终无法将记忆连成一片。
“恶魔,你放开我,你放开……唔唔唔……”
房中的声音,渐渐的变成了熟悉的呻吟声。躲在院子里头的丫鬟们习以为常,便是连目光都不曾有一丝的变化。
自然是不会有变化了,上回那个新来的,因着听到了里头的动静红了脸,后来便是被拖出去喂狗了。
再无人敢对此有什么旁的想法了,便是有,面上亦是不能显露出了半分。
待到内侍从里头出来,俨然已经又换了一套新的衣裳。见着站在院子中的丫鬟们,他抿紧了薄唇走过去。
丫鬟们心中畏惧,却偏是不敢挪动了半步,只硬着头皮等着他走近。
“姑娘的病,还是时好时坏?”内侍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
丫鬟连连点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些,“姑娘好的时候便会在外头弹琵琶,若是不好了,便会在屋子里头闹,说是要出去。”
她们皆不是皇城中的人,却也不知晓姑娘到底是何人,只知晓会有一个宫里头来的公公来看姑娘,但那公公似乎……
丫鬟忙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那公公如何,却是与她们没什么关联的,她们只需好好儿的伺候姑娘,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是了。
内侍点点头,眸色却是暗了几分,果真是如此,看来她的身子与旁人是有关联的,如若不然怎会这般凑巧?
看来他是要对宫里头那人好一点儿了。
内侍匆匆离去,暖房中的女子,却是含着泪水,将地上被撕碎的衣裳捡起来。丫鬟们走进来,见着的却是一个裹着床单的女子,目光中带着绝望与心碎。
丫鬟们却是不敢说什么,只取了衣裳替女子穿上。
姑娘的病总不好,眼下这般难过,回头便是会忘了。日复一日,仿佛她什么都记不住一般。
清醒的时候,会摔东西破口大骂,会千方百计想要逃出去,然后被不知埋藏在何处的侍卫们给抓住带回来。
糊涂的时候,便会抱着琵琶在院子里吹风,模样儿安静乖巧,只萧瑟的背影叫人觉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