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安睡得相当安稳。即使睡的不是丝绸软枕,盖的不是蚕丝裘被,她却一夜好眠,因为屋子里充满伏钢的气息,被窝里有着纯男性的汗水味道。
早膳是伏钢送进来给她的———事实上也是午膳了,早膳被她和小皇帝睡掉了———还顺手夹带一套平民百姓的服装要她换上。
“我这里没办法吃太好,但吃饱不成问题。”伏钢似乎对于无法变出丰盛菜色感到气恼,所以口气听来不怎么高兴。
李淮安先喂了小皇帝一口饭菜,替他将嘴边米粒拾起,“鸣凤,好不好吃?”
“好吃。”童稚的嗓非常可爱,当今圣上李鸣凤鼓着双颊,咀嚼着饭时还分心在玩桌上的茶杯。
李淮安这时才回望伏钢,“你能吃的食物我也能吃,我并不是非锦衣玉食不可。”说完,她也替自己添了青菜及腌瓜到碗里,和着米饭小小一口扒下。
“我不是那意思……”啧,他到底在说什么呀?他只是怕她吃不习惯而已呀……
“皇城的情况怎么样了?”她知道他一早跑了皇城一趟,眼下他心情的郁闷多多少少是受到皇城的乱象影响。
伏钢看她一边要喂坐在膝上的李鸣凤,连顿饭都不能好好吃,他左手将李鸣凤拎过来,右手端着李鸣凤的碗,替她喂食小家伙,笨拙地塞了半口,掉出更多的米粒。
“你三皇兄准备把小皇帝失踪直接当成死亡,要众官改支持他为皇。”他将黏在小鸣凤胸前的饭粒一粒一粒拈起。
“三哥这猴急的性子真是改不掉……这么抢着出头,也不先弄清楚后头还有多少豺狼虎豹,马上掀了底牌,真糟糕……”虽然三皇子李傲凤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毕竟两人相差二十多岁,所以并没有太深刻的情谊。不过当她预料到李傲凤可能面临的凶多吉少,心里还是会难受。
“五皇子和八皇子自然是跳出来反对。”又是两个冲动蠢家伙。
“五哥和八哥与三哥不和已经不是秘密。”这一回,不知道她得失去多少名兄弟了……“丹芹她们不知是否平安?可千万别波及到才好。”
“我有绕去看过了,她们没事,知道这种时候躲在屋子里别到处乱走最好。”就是知道李淮安会担心那群姐妹般的小宫女,所以他没忘了替她跑这么一趟。
“谢谢你,伏钢。”就是这种小贴心,才会害得她把心也贴给他。
“有什么好说谢的,顺便而已啦!”他不习惯地撇开脸不看她,满脸不自在。
“当然要说。我要谢谢你这么担心我的安危,也要谢谢你替我去看丹芹她们的情况,让我放心。”
“我、我哪有!”就、就说了是顺、顺便嘛!
面对他的否认,她淡淡笑了。他嘴硬无妨,她有感受到他的用心就够。
“我好难得才能离开皇城到外头来,我要是穿上百姓的衣裳,你是不是能带我四处走走?”她瞧见桌上的衣裳,突然闪过这个主意。
当然不好。也不想想,现在是玩乐的时候吗?她一个被偷走的十八公主想大咧咧上街闲晃?吃饱撑着呀!
但她一脸希冀,要求也并不过分,她只是想看看皇城里见不着的景象……对他而言稀松平常的街景,在她眼中恐怕都是好玩极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自己却又沉吟了。
“还是算了,此时此刻乖乖待在屋里比较好,抱歉提出无理要求。”李淮安不想太为难他。她只是一时太雀跃,像是离了笼的小鸟,急着想展翅飞上宽广苍穹,他的片刻沉默让她又立即冷静下来,以大局为重。
“你想上哪去?”
李淮安抬头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这意思是……应允她了?
“如果是一两个时辰的话,应该没问题。”伏钢仍是没看她,故意想将话说得不情不愿,偏偏还是露了馅。
“半个时辰就行了,在将军府附近就行了。”有你陪着就行了———这句话没说,怕又吓跑了他。
“吃饱后我带你去。”
她忍俊不禁地欢呼一声,手里还握着箸,却高高舞动着,小鸣凤见状也学着欢呼,短短小手挥得好奋力。她知道这有失公主举行,又羞窘地将双手放下,以为自己能抿住毫不娴淑的咧嘴大笑,但因为心里太开心而失败。
“跟个小孩子一样,丢不丢脸呀?”他取笑她,她的回应是笑得更开怀。他催促她一句“快吃”,她温顺颔首,动箸继续喂饱自己。
“之前还叫我别再去烦你,现在被我偷回来却不反抗,你也真奇怪……”
李淮安教养极好,嘴里有食物时绝不开口说话,直至吞咽下口中菜饭才缓缓回答伏钢的咕哝。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我讨厌你打赌输了才来找我,那种‘不得不来’的态度,我不欢迎你。但如果你不是因为这原因而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见到他就开心,但无法忍受被视为赌注,她希望他是为了见她而来,专程为她而来……
“说什么绕舌话,听都听不懂。”伏钢觉得她像在念谜语,丢给他很难理出头绪的说法。
她轻叹口气,对伏钢而言真的得简单点说,“伏钢,如果你来找我喝茶,是因为你想见我,我会替你温壶好茶,期待你来。”她不能再说得更明白了。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安静了一会儿,是否有认真思索她那句话她不清楚,因为他的表情看来很专注,觑着她许久。
“你还说不想让那个尚书家伙误会———”
哦,原来伏钢这么在乎她那时想激怒他的话。
“是不想让他误会没错。难道你想吗?”她轻松将问题丢回去给伏钢。
“……”他很想,但也知道不能想。
他是讨厌那个尚书没错,因为那个尚书接近李淮安是有目的的,而这个目的并不是单纯想疼爱李淮安,这让他觉得心里不舒坦。最好是让那家伙误会到底,滚离李淮安远远的,甭再接近她———可是若让人误会他自己和李淮安有什么,情况不是更混乱吗?
“我知道你也不想。那么你还有什么想质问我的?”她笑眯眯,实际上心里酸溜溜的。
“没有了。”他的确没任何立场质问她。他根本无权过问她任何事,就算她真决定让那个啥尚书成为十八驸马,又关他鸟事呀?
心里那股越烧越旺的不爽快硬生生被他压了下去。
“你真的好本事,几句话就让我食欲全失。”她咕哝,放下碗筷。
“你吃饱了?”怎么不多吃点?
她气都气饱了,满肚子全是窝囊气!面对一个呆头鹅,又不能直接拎着他的衣领大声对他吼“柳扬是我故意找来气你的,你到底懂不懂?你为什么不吃醋质问我?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就是想让柳扬误会你和我关系密切?我求之不得呀!”所以她更觉得力不从心的窝囊———
为了避免内伤气死自己,她还是转移注意力吧。
“现在可以带我出去走走逛逛了吗?”
李淮安没有踏出过皇城半步,今日是她头一回踩在城外的街道上。
这里和皇城内差别恁大,皇城里美仑美奂,琉璃砖碧玉瓦,广湖郁林,一望无际,而小街巷老旧拥挤,不时飘来混杂着许多食物的味儿,有生蟹活鱼的腥味,也有卖花姑娘篮子里的花香味,更有小铺引人垂涎的豆腐香。
她换上与街上所有姑娘类似的粗布衣,长发挽在素巾之下,身上发间都没有任何赘饰,脸蛋上也不扑胭脂水粉,素雅干净。她跟在伏钢身后,揪握住他的衣角,难掩好奇地盯瞧着从没见过的种种玩意儿。
“好香……”她瞧见有个小铺前好多人在排队,隐约嗅得到饼香,她好奇引颈望去,发觉众人在等待的正是撒上芝麻的烤大饼。
“芝麻大饼,想吃吗?”伏钢抱着李鸣凤———当然他也被打扮成寻常孩童的模样。没人会想到失踪的皇上及十八公主此刻正混在人群里“微服出巡”。
“好吃吗?”她反问。
“走,排队去。”他腾出另一只手,不懂避嫌地捉着她一块接着人龙排下去。她一开始还觉得别扭,后来越是接近摊铺,饼香越来越浓,她的期待战胜了别扭。
付出银两,接过满脸笑容的小铺老板奉上的热饼,她笑开了容颜。
这可是她头一回买东西呢……
“趁热吃。”
她惊讶看他,“边走边吃?”
“废话,不然还在大街上摆张桌子等你优雅吃完吗?”他率先大咬一口芝麻大饼,李鸣凤吵着也要吃,他分他咬一口,烫得小娃儿哇哇大叫。
一大一小津津有味尝着香饼,都在引诱她快快跟进,她迟疑该不该抛下矜持,在大街巷道间大咧咧啃着食物,这在她的观念里是不被允许的,一个公主岂能在大街上……
他又喂了小鸣凤一口,小鸣凤吃得满嘴芝麻,却也吃得满足眯眼,她终于忍不住仿着伏钢,朝手上热呼呼的芝麻大饼咬下,芝麻及扎实面香弥漫在口齿鼻腔之间,香极了!
“好吃吧?”看她双眼一亮,他就知道答案了。
“好好吃……”她掩嘴低呼。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面皮和芝麻,怎么会如此香酥,比起御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家芝麻大饼不只在城里出名,据说他们众兄弟分别在四城也各开了分号,每一家生意都很好。”
她很快就吃掉大半块芝麻大饼,或许是第一次悖逆着礼教,不用按着宫女们替她拭净双手再仔细将食物分妥到她碗盘里供她吃食的固定步骤,她吃得不拘束,也吃得更尽兴,有一点罪恶的乐趣。她小心翼翼吮掉指腹上的芝麻粒,这是她从前绝不可能做出来的失礼举动,但此时……
她只觉得这饼比她吃过的任何一道菜肴都更加美味。
“这饼真的好好吃……”她每咬一口都要赞叹一次。
“没这么夸张吧?”伏钢觉得她反应激烈了一些。不过就是块饼,没必要吃得热泪盈眶吧。
“不夸张,它真的好吃。”
“只是平民百姓的寻常点心,比不上你常吃的那些东西,你是大鱼大肉吃腻了才觉得清粥小菜爽口。”人的劣根性。
“你又来了。”老是酸她。
小小一块芝麻大饼,根本填不饱伏钢的胃口。
“吃完饼就觉得肚子更饿了。走,我带你去吃其他好吃的!”
这就是所谓……其他好吃的?
李淮安坐在一间简陋的面食馆,里头约莫五张桌子,每张都挨得很近,坐着吃面时一定会与邻座的客人顶到背,像伏钢这么高壮的男人,一个人就等于占去两人的位置,说实话并不是很舒适的用餐环境,而且往往必须和其他陌生人并桌一块坐。
伏钢让她坐着靠墙的位置,如此一来她可以不用和邻座的人碰触到。他叫来两碗面和几碟配菜,没多久热腾腾的面送来了。
“他的拇指……”李淮安看见店小二端来热面时,拇指不经意伸进汤碗里。
“呀,姑娘放心,我不烫的,谢谢关心啦。”店小二还以为李淮安是怕他烫伤,咧嘴爽朗地笑。
“我不是……”李淮安正想解释,店小二又被另桌客人叫走,留下她一脸愕然,只能低头盯着汤嘀咕,“我想说的是这汤不干净……”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伏钢那碗也同样浸过店小二的拇指,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搅动汤面,呼噜噜大口送进嘴里,“你如果见过他们清洗碗盘的方式才真会觉得恶。”碗盘放进水里转一圈就拎起来甩干了事。
“伏钢,别吃了,会坏肚子的。”
“我每次回城里都会来吃上好几碗,没有一次出事。他的汤头很好,你尝尝看。”
李淮安还在挣扎,还在忙着的店小二拨了个闲,送上一碟酸菜肉丝,“好心的美姑娘,这盘是小店免费招待。”奉上职业笑容说完,他又赶着去照顾别桌。
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