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做好她分内之事,不罚她不行。否则日后我下令还有谁会听?”
“你、真、该、死!你把两国和平相处的重担丢到她肩上,让她独自去面对那只畜生,做得好是天经地义,做不好要杀头,你有没有想过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连男人都没自信能做到的事,却让她承受,她在东邻国受尽折磨,回到这里非但没能获得慰藉,还被硬扣上罪名,你敢动她就给我试试,我不会跟你善罢罢休!”
“伏钢,你用了不少句成语。”原来伏钢在盛怒之际可以出口成章呀,好神奇。
“你不要给我顾左右而言他!”
“连‘顾左右而言他’也说得出来?”之前那几个被伏钢丢出门的夫子都能瞑目了。
“穆无疾———”伏钢咬牙。
“伏钢,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有很多事不是我说算了就可以作罢。十八公主不罚,十公主那里谁来交代?同样是和亲失败,十公主现在过着什么日子,需要我说明让你更清楚些吗?与十公主同父同母的十五皇子及二十皇子又岂会信服?”
“我管你那么多!反正想动她得先过我这关!”伏钢豁出去了,他绝不让人再动李淮安半根寒毛!他受够了!之前目送她去和亲,他独自一个人回来,整日浑噩,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像是失去了精力,握着大刀也能呆坐竹篱旁好几个时辰不动,满脑子混乱旋回的全是李淮安的容颜以及她最后问他的那句“伏钢,你希望我为谁留下来”———
他像个疯子对着月亮吠:为我!为我!为我!为我……
他吼得声嘶力竭,痛恨自己为什么没在东邻国那只畜生面前也这般大声,不要放开李淮安,不要去管任何后果,也不要在乎东邻国是否会恼羞成怒引发激战。怒发冲冠为红颜,这句话他刚学到时嗤之以鼻,不认为个人小爱值得放在国家大爱之前,对照那时的不屑,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耻,却在感到可耻的同样,仍想这般做———
带她回来,失而复得的激动他都还没有平息下来,却又要再见她受苦,想都别想!
“伏钢,大局为重。”
“重你个屁啦!我现在什么都不管,将李淮安交出来!”伏钢完全像个恶霸,摊手向穆无疾要人。
穆无疾实在很想叫人进来将伏钢拖下去斩掉。他很佩服自己还有如此宽大的胸襟和这只难以沟通的家伙平稳说话,“人绝对不能交给你,她是待罪之身。”
“你是和我杠上了?”好大的狗胆!
“我是为了正朝纲而坚持。”理直气壮。
刷!一柄大刀抵在穆无疾脖子间。
“交出来!”
情同兄弟,翻起脸来一样六亲不认。
“砍了我也没有用。我死了,你认为七王爷会比我好商量吗?”看来大伙都忘了还有一个对待自己亲人也不会多手下留情的七王爷李祥凤。他连自己的亲爹皇帝都敢扯下来,处置区区一个公主妹妹,他连眼都不会眨。
唰!又加上第二柄。
“交出来!”
伏钢才不理会那么多。
“不交。”
第三柄大刀也架上去了,“马上交出来!”
“你就算把第四柄也搁上来,同样只有一个答案:不交!”
两人互瞪彼此,谁也不让谁。
“你们……是在玩什么游戏吗?”李淮安充满困惑又带些闷笑的嗓音打断屋里两个男人的对峙。她刚跨过门坎,身子已被扎扎实实抱住,鼻间充满熟悉的汗味,那是伏钢的怀抱。
她身子一旋,被伏钢藏在胸口,伏钢怒视着穆无疾,好似穆无疾正打算抢走她一样警戒。
“他要把你送去当尼姑!”伏钢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口气有多稚气,仿佛孩童间的争吵,指着穆无疾对她说:他坏,我们不要跟他玩!我们跟他切八段!
“不是当尼姑,是去佛寺修身养性。”她纠正他。
“修什么身养什么性呀!你不需要!”
“伏钢,穆宰相是在救我,你不懂吗?”她笑叹。
“救你?”伏钢满头雾水。
“送我去佛寺,看在其他人眼里是软性的处罚,无论这罚的是重或是轻,至少对众人而言,我都承受了该受的惩戒。再过一阵子,事情会被人淡忘,我这和亲失败的公主也就不会那么频繁地被人指指点点了。”
“原来如此。”伏钢很受教地点头,方才与穆无疾几乎要翻脸的对峙怒焰也在李淮安简单解释后立刻被浇灭,只剩下几丝苟延残喘的白烟。
一头刚刚还那么盛怒的蛮虎,竟然被李淮安轻易抚顺了虎毛,看在不久之前脖子上架满沉沉大刀的穆无疾眼中,很不是滋味。
“我记得我也是试着跟你讲道理,你可没像现在这么温顺这么懂人话。”
伏钢凝了他一眼,一点都不反省。
“穆宰相,你别跟伏钢一般见识,他只是担心罢了。”李淮安代替伏钢投以歉笑,离开伏钢的保护,款挪步子到穆无疾面前,“我是来同你说一声,我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起程往善缘寺去。”她才说完,伏钢又皱起眉,她朝他轻笑,他撇撇唇,将满嘴想嘀咕反对的话又咽回去。
“让伏钢送你去。”
“伏钢,你愿意吗?”李淮安仰头看向伏钢。
“废……愿意。”本想用“废话”两字,但她的笑容不应该得到这么不识相的粗鲁话。
“那,用完午膳就起程?”李淮安还是挂着浅笑,半点也不像将被送到佛寺去吃苦的人。
“嗯。”
“丹芹她们应该备好午膳了,不过全是素菜哦。”她走在前头,准备领路带伏钢去用膳。好久没与他同桌吃饭,真怀念。
伏钢突然跨开步伐,擒住她的柔荑,她以为他有事,所以停下脚步,抬眸觑他,却发觉伏钢只是牵着她一径往房外走,她不得不跟着他继续前行。
本来她想开口唤他,仿佛察觉了什么而静默下来。
没事,只是牵手。他的背影,仿佛如是说道。
以往都是李淮安恬静地在皇城里,等待伏钢从远方战场平安回来,这次,等待的人,换成了伏钢。
她进善缘寺半年,他每一天都在数日子,尤其是国泰民安的现在,他的四柄大刀几乎都快生锈了。无战可打的将军是废人,因为没有其他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可做,让他的思绪满满都是她。
这半年里,叶子与妤兰成了亲,两人时常回妤兰的故乡去看故友,妤兰虽然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但重新填入的记忆也全是故乡村民待她的好,她失去了痛苦的那段回忆,得到的却是重生的快乐,对她何尝不是好事一件。
穆无疾与皇刚小蒜的第二个孩子也出世了,是个男孩,五官长得比较相似于皇刚小蒜,但是还在襁褓中的小娃娃连手臂都还无法伸直,就能徒手挥断床柱,将来绝对有潜力成为神力男,为国家尽分心力,他与穆无疾都相当乐见———只不过皇刚小蒜似乎还没能从这个打击里回魂。
十七皇爷同样老爱在皇城里惹是生非,七王爷同样未娶妻妾,不理会任何替他做媒的蠢念,维持独身,同样偶尔会有一段很长时间突然失踪。十七公主下嫁给新科状元;十九公主与应邀来参加宁太后寿宴的西邻国使者一见钟情,远嫁西邻国去了;李鸣凤仍是坐在龙座边玩玩具边早朝,朝事看似仍由穆无疾主掌,只是经常在众官禀承要事时,李鸣凤会口出惊人之语,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该有的思想———
“启禀皇上,南州水患的赈灾官银在运送途中遭劫,虽然派出大批官兵展开搜捕仍无下落,是否应该尽快再派发一笔官银?”虽然嘴里喊的是“启禀皇上”,然而真正要启禀的人,是龙座旁的穆无疾。
“再派发一笔官银,让人再假冒劫匪多赚一次,是吗?”
软嫩嫩的嗓还有些奶臭味儿的含糊,说中带笑的童言童语本不该让大人们信以为真,偏偏李鸣凤说完这句话时,那名禀报的官员双脚一软竟跪了下来,直呼皇上饶命———
这些细细碎碎的事情,伏钢都很认真一字一字用着不怎么好看的字迹写成书信,送到善缘寺给李淮安看。
李淮安是极少回信给他的,甚至该说,她不回信,但时常让丹芹替她送口信来,简述她在善缘寺的近况。
她在寺里过得很好,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个物欲强烈的人,佛寺的清幽,比起皇城里妃子皇女处处勾心还要更合适她。寺里师父很照顾她,常与她说些人生道理,有些她是不懂的,师父只笑着说:“你尘缘很重。”她不以为意,尘缘,那是她怎样也不可能舍得割舍的东西。
伏钢未曾亲自上佛寺去见李淮安,怕见了面,自己又会冲动想将她带回来。静静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以前她总是这样在等待着他,默默盼着他归来,被等待的人若没尝过这感觉,绝对不会明白自己的迟归是一种多磨人的折腾。如今角色替换,他成了等待之人,更懂得要疼惜以往在等待的她。
我现在在跟穆无疾学对弈,等你回来我们来厮杀一场。他如此写道。
好,但我不会手下留情。她让丹芹这般回他。
我读到几首诗,觉得还不错,抄给你看……他足足抄了六大张诗词给她。
她回给他的是诗词的错字订正。
今天早朝,林御史向柳扬告白,两个人都是男的……这是今早最新鲜的话题,赶快写给她看。
请替我祝柳尚书及林御史鹣鲽情深,百年好合。丹芹转述李淮安的话,说话时还掩嘴笑了,他却仿佛听见在笑的人,是李淮安。
你还要多久才回来?上午才写下这句话,下午他又补上一封———
我想见你。
晚上再来一封———
我想你。
这句话,看得出来他迟疑许久许久才下笔,也看得出来他在写下这三字前揉掉了多少纸张,当信函送到她手上时,除了这三字之外,纸张上还有无数淡淡渍染的墨迹,隐隐约约看见的全是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点点净是相思,滴滴都是想念。
这次李淮安不是让丹芹传话,她亲手写了回信,娟秀美丽的字迹一如她给人的温婉感觉,娓娓写着———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即便如此绊人心,犹愿当初曾相识。
犹愿当初曾相识……
这字迹,伏钢认得。
“原来是你……”
他闭起眼,深深呼吸以平复狂震的心跳,一手握着信笺,另一手握住胸前的平安符。我,也想你。
“自始至终都是你……”
终章
“十八公主,这段时间你应当已谨慎反省,并且明白自己曾经差点犯下大错,你是否深深悔悟?”
“是。”李淮安盈盈跪于朝前,身上虽是那袭善缘寺带发修行的灰袍,长发盘绾在脑后,但脸色红润,气息健康,与多年前十公主从寺里回来的惨淡模样有天壤之别。
“很好,从今日起,你无须再回善缘寺。”
“谢皇上恩典。”李淮安对着朝上的李鸣凤恭敬叩首———即便方才开口说赦免她罪责的人是穆无疾。
“不过,宫里是留你不得了,就比照先前十公主的方式,替你挑个夫婿———再怎么说,你也是为国牺牲,让你下半辈子有所依靠也算是给你的补偿。但是……你心里应该清楚,不会是个达官显要,毕竟你曾侍候过东邻国君王,不再是清白之身。但你也贵为皇亲,不会找个太糟的人给你。”
“淮安明白。一切全凭皇上做主,淮安没有异议。”
“好。李公公,将卷宗交给十八公主———你比十公主幸运,你有几个人可以挑,而不是毫无选择。”
“是。”李公公端着卷宗到李淮安面前,她双手平持齐眉,又倾身磕了头。
“你自己看完卷宗,再从卷宗里的人去挑吧,给你两天的考虑时间。你先回宫好好梳洗休息吧。”穆无疾放她离开。
李淮安颔首,福身退下,穆无疾眼睛余光瞄见伏钢随即也跟着溜出朝堂———也罢,反正现在国泰民安,没啥大事需要伏钢伫在这里听,放他去也好,毕竟心思都没留在这里了,人留着也只是占位置罢了。
“李大人上奏,关于百姓减税一事……”
朝堂里仍是认真处理国家大事,另一端伏钢轻易追上李淮安,李淮安也不惊讶他尾随她来。他一手拿过她捧着的卷宗,马上拉开来看个仔细———
“林志?谁呀?”听都没听过,但是卷宗很详细地将对方的祖宗八代全给写了出来。
原来是个九品芝麻官,连进皇城的机会都没有,难怪不识得他。
伏钢眼睛再往下瞄,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这家伙……这家伙五十二岁了?丧妻四年,三子两女,皆已嫁娶,连孙子都五个了?”他越念越大声,到后来变成吼出来的。
下头还写了这个小官绿豆大的功绩———替两名互争母牛的兄弟调解、替迷路的孩子找到爹娘、替可怜正妻捉到丈夫偷腥的铁证……
伏钢不想再多瞧,直接跳往第二个人选———
“郭岳?这个人还关在天牢里孵跳蚤,恐怕关上十年还不出来!”
跳过!连看都不用看,浪费时间!
“……高宏?”卷宗里写着这个人官职虽小,但行为廉正,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在乡里间颇具美名,而且相当痴情,在自小指婚的表妹早夭之后仍未曾娶妻。
呃,先略过,等等再来挑姓高的毛病。
“咦,没了?”卷宗已经到了末端,没有第四个人选,“为什么没了?”他还没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呀!
“有三个人让我挑?穆宰相真是替我着想了。”李淮安也跟着伏钢从头看到尾,扫过卷宗里出现的人物。
“里面没有我!”伏钢突然对着卷宗吠起来。
“你没听穆宰相说吗?替我指的夫婿不能是达官显要,当然不会有你在列。”
“为什么?”
“这还需要问吗?将一名失贞的公主指给高官,岂不是让高官颜面无光?若想讨好高官,还有许多位冰清玉洁的公主能指婚,轮不着我的。”李淮安拿回卷宗,将眼神落在上头,看起来专注认真,仿佛正要挑选她的夫婿。
“———嫁我呀,我、我曲你。”
又“曲”她呀?怎么老说到那个字就舌头打结?李淮安很想笑,但顾忌伏钢的面子及他此刻好认真的模样,她强压下笑意,维持容颜平静。
“我不能嫁你。”她笃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