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律劳卑接受不了的,是以颠地等人为首的温和派商人。他们在商馆里与强硬派相互攻奸,大吵大闹,他们还大骂律劳卑,认为是律劳卑破坏了良好的商贸氛围,却让他们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他们组织人手主动去向卢大人表忠心,暗地里将情报送给卢大人。本来一些坚决支持律劳卑的商人,也开始动摇,转而支持颠地。
律劳卑患了虐疾,发高烧拉肚子,忽冷忽热,他病得不轻,他觉得自己被同胞出卖了。
卢大人做事是不留半点余地的,凡是跟律劳卑打过交道的华人,一个都没有放过,这些人都被判了刑,罪名就是汉奸,大部分已经发配新疆为奴了。兴泰洋行的严启昌因为交纳了非常高昂的赎金(没有具体数额,据说连总督都觉得动心),才得以幸免,一切与洋人有牵连的人都要判刑。
硬闯入内河的两艘军舰,也让律劳卑头痛。因为来中国之前,巴麦尊曾经告诫过他,必须依从中国的法律办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以动用武力,也绝不能挑起战争。现在黄浦驻扎的军舰只有两艘,已经被清军水师团团包围,更何况他也没有全权处理军事的权力(依当时的情况看,两艘军舰负责维护使馆人员生命,并不完全受律劳卑支配)。内忧外困,生活无着,他还发着高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还能不能见到住在澳门的妻子和女儿。
9月14日,律劳卑来华二个月后,英国商馆被围困十二天时,在医生的劝说之下,他终于屈服了。他不是屈服于总督卢大人,而是被全体英商逼迫的。如果再闹下去,就谁也没有办法收拾残局了。他发表了一份声明,他说我同意退出广州,但这起冲突是我跟卢大人之间的私人恩怨,与通商事务无关,也与两国政府无关,如果卢大人重开贸易的话,我同意退出广州。
律劳卑病得非常重,他被担架抬着离开了广州商馆,一路上又受尽了清军的刁难,最终在9月26日,在八艘水师战船的押解之下,在乡绅们组织的锣鼓喧天之中,屈辱地回到澳门。
他见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重病也需要人照料。在离开广州的时候,他给英国商人们写了一封信,他说我没有尽到商务监督的职责,我是驻华商务监督,但是我在中国却没有得到尊重。不过我很欣慰,至少在这场冲突之中,你们的利益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我请你们相信,英国国王与大清皇帝一样,都应该得到尊重,如果得不到的话,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我相信英国国王会惩罚两广总督卢坤,我相信这一天会到来的。
10月11日,在退回澳门15天后,律劳卑病重不治,最终在来到中国三个月后,死在澳门。他的主治医生说,他的病因是过度操劳和忧虑过度。
律劳卑的家族在英国是传统的贵族,世袭侯爵,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九代了。他曾经参加英国皇家海军,到过世界各个地方,他还曾在特拉法加战役中立过战功。1823年,他以苏格兰贵族的身份当选为上议院的议员。他有一个美满的大家庭,有两个儿子和六个女儿,并且在英国拥有一座城堡(墨奇斯顿城堡)。没想到,他再也回不了家,只能葬在澳门了。商人们花了500英磅制作了律劳卑纪念碑,放在澳门,算是对这位首任驻华官员的一点纪念。
虽然律劳卑死了,但是卢大人也没有胜利,整件事情传到道光皇帝那里后,引来皇上的雷霆大怒。道光皇帝说:看来广东的炮台全都是摆设,只有两艘战船都不能拦截,可笑可恨,战备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洋人怎么能不轻视你,把卢坤革职留任。
卢大人被革职留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惩罚,在大清的制度里,这种惩罚很容易开复,事件总算是圆满结束了。但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让人头痛,东印度公司被取消垄断已经是事实了,律劳卑也死了,但英国还会再派一位官员来华,岂不是还要再闹一次纠纷?卢大人托人传话给英国政府,希望英国重新派人来管束商人,但他强调,必须要派一位识得大体的商人来华,要以大班的名义管理这些商人,绝对不允许再派官员来华了。
不信我弄不死你
律劳卑死了,英国政府委派了第二位商务监督,他就是德庇时。
德庇时是中英交往中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他是一位中国通,来华多年,出版过很多关于中国的书籍,早在阿美士德访华时他就是翻译,律劳卑任商务监督,他是第二监督。但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在中国不但学会了汉语,还学会了偷奸耍滑。比如说,他是英国任命的第二任商务监督,同时也是鸦片战争结束后,英国任命的第二任香港总督。他谨守着枪打出头鸟的格言,绝不当第一。总是别人起争端,他当和事佬,别人去打仗,他来当总督。
但是这第二任商务监督,也不是好干的。因为律劳卑事件他全程都参与了,冲突到一半的时候,他预感到不妙,就偷偷地跑回澳门了,他是在澳门看着律劳卑死的。上任不到一个月,他就写信给英国政府,他说我们不要指望大清承认地位,那根本就不可能,如果政府不特别要求的话,那么我这个商务总监督什么工作也不会干。
同时他又发布了一个公告,他说,我们国家和中国并没有正式的交往,这事儿我很遗憾。可是我们英国的官员也不能听从总督的谕令,更不能把这些总督的文件去送给国王(总督的文件里口气太大了,怕英国国王看了会吐血),在没有接到国王命令之前,我什么工作也不干。
德庇时对政府和商人都通知了,他什么事也不干。
12月9日,英国64位在华的商人们集体上书政府,说德庇时这个人太可憎了,他什么事都不干,整天待在澳门,是一个极品宅男,政府最好重新派一位全权大使来中国。商人们还建议,这位全权大使最好能指挥少量的海军,然后把这里的情况上诉到北京,绕过广州,直接上诉到道光皇帝那里。商人们觉得道光皇帝肯定对广州的事情并不知情,或者说如果英国海军向道光皇帝示威,皇上为了避免战争,也会做一点儿让步,这样的话,既避免了大规模的开战,同时也可以提升英国的地位,不至于让清政府轻视。
但是英国政府无动于衷。律劳卑的死,对英国政府的触动非常大。政府认可了德庇时的沉默,哪怕是不作为,也不要去招惹是非。
但即使如此,德庇时还是不放心。律劳卑死后一个月,秘书阿斯迭就辞职了,再过了一个月,德庇时也辞职了。这商务监督不是人干的,德庇时不愿意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英国只好再派罗治臣去当商务监督。德庇时临走的时候,一再嘱咐罗治臣,一定要闭紧自己的嘴,什么话也不要说,什么事也不要做,能够不去广州,就尽量待在澳门,千万不要跟广州政府打交道,特别是总督大人,还是少去招惹为好。
而这位罗治臣先生,比德庇时更不作为,不但什么事也不干,什么话也不说,干脆连澳门也不敢住了,他把办公室和家都搬到了船上,准备随时逃走。直到一年多以后,他也离开了自己的岗位,继任的人换成了义律。
对律劳卑事件引起反思的,偏偏是广州政府。两广总督卢坤在律劳卑事件之后,总结经验教训,痛定思痛,重新制订和颁布各项对洋人的禁令,比以往更加严格。不得私带水手和妇女来华;不许结伴私游;不准来华逗留超过四十天;不准坐轿子;不领红牌不得擅自来广州;严禁在广州以外地区进行商贸活动;洋人来华不但要由行商进行担保,担保的行商也要采取轮换制,以防舞弊。与此同时,为防止洋人军舰擅闯内河,广州城外的炮台建设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另外,卢大人实在觉得这些洋人太野蛮了,所以每年都要颁布一次公告,让行商们去“教化”洋人,约束洋人的行为。公告要求,洋人不准嫖妓,不准买幼童当仆人,或者雇用船只临时在船上安家(这是一种疍家船,有洋人偷偷带着家眷临时住在船上)等等行为,如果发现,将对担保的行商以及通事追究责任。
其实这则公告洋人实在受不了,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好像洋人来华都要做一些寻欢作乐的事,事实上这些洋人除了商馆大街,哪里也去不了,行动根本就没有自由。每个月只有三天可以在河对岸的花园逛一逛,还要在通商和翻译的陪同之下,还要给通事们行贿,不然连十天一次逛逛花园也不能成行。不准带家眷,还只准在春秋两季的时候来商馆,还只能待四十天时间。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大清这些规矩已经执行了上百年,广州政府捍卫它就像捍卫皇上的尊严一样,异常严格,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在这种情况下,谁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捋总督大人的胡须呢。
的确,这些规矩执行了上百年,洋人也都默认了,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只能选择默默承受。
但是律劳卑的死,却深深地触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这个人引发了鸦片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无比深重的灾难;这个人占领了香港,让中国在一百多年里丧失了对香港的主权,他使中国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客观一点来讲的话,他是当时洋人里,最懂中国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义律。
乾隆英使觐见记,图为乾隆皇帝赏赐小斯当东荷包。
首任驻华商务总监督律劳卑
英文名字为William John Napier
律劳卑纪念碑,现存放于香港历史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