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忙道:“小玉姑娘,你先起来。”小玉却不起身,试探着问道:“李公子,你答应了么?”李煜道:“小玉姑娘,你有没有想过,殿下现在过得很好,如果你让她知道花蕊夫人的事情,她只怕会更痛苦。”小玉道:“奴婢不会告诉她夫人是怎么死的,只说夫人在家乡平安终老便是。我想殿下只要见到夫人得以安息,能为夫人守陵尽孝,她的心里也不会这般不踏实。”李煜点了点头,伸手将小玉扶起,说道:“我答应你,至于报答之事不必再提,反正夫人之死与我也有些关系。”
小玉又是一惊,诧异地看着李煜,道:“你绝不是皇上的普通侍从。你……”小玉毕竟只是个婢女,她无法从李煜的哀怨中体会到国破家亡之恨;甚至连导致花蕊夫人死的直接原因,她都不是很清楚,又如何能猜出李煜的身份?李煜只是淡淡一笑,根本不提那令人痛惜的身世,只是说道:“反正我已是个死人,是谁并不重要,总之,我愿意帮你。”是啊,大概国破身降那天,心便已死了;而女英死时,怕是万念都已成灰。
小玉没再追问,再次拜谢,便起身出去。李煜轻叹一声,解下衣带上的穗带,拿在手里。李煜在偏殿养伤时,赵匡胤便将自己的衣服借给李煜,虽然都是些便装,但上面的佩饰总还是可以显示身份的。李煜自是打算凭借此,带蕊儿出宫了。
小玉高兴地将此事告诉了蕊儿,蕊儿听后也是欢喜。第二天一早,她二人便换上侍卫的衣服,跟李煜一起出宫。李煜决定趁早朝之际,带蕊儿出去,这当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蕊儿走着,却有几分不放心,问道:“李公子,小玉没有勉强你吧?这样做不会连累你么?”李煜摇头道:“无碍,反正生死如一,倒不如做件好事。”蕊儿还想再说些什么,李煜却摆了摆手,示意她放心。
然而很令人意外的是,三人到得宫门口,却遇上赵匡胤恰好乘车从宫外回来。三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半晌的不知所措过后,李煜立即拉二人闪在一旁的宫墙之侧。但是宫门附近较为空旷,本就不易藏身,再加上三人惊讶之余,微微愣了一下,便已然晚了,还是让赵匡胤发现了。
蕊儿和小玉忐忑地站在当地,心下早已慌乱。此时,赵匡胤的宫车停下,随行内侍王继恩走了过来,躬身一礼,说道:“李大人,皇上命你三人速到陛下宫中见驾。”李煜只微微点了点头,王继恩便躬身告退。蕊儿和小玉一起看向李煜,询问他该怎么办。李煜道:“且去听听他怎么说,若要降罪,由我一力承担便是。”蕊儿却道:“那怎么成?我想我是父皇的公主,他应该不会过重地责罚于我,只是……”说着目光转向了李煜和小玉,意思是在为他们担心。李煜却只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举步向赵匡胤宫中走去。
赵匡胤不用问也知道李煜是要做什么,三人一到宫中,他便厉声质问道:“李煜,亏我如此信任你,你却要如此无视朕的旨意么!”李煜只淡淡地道:“罪臣仅仅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皇上若要降罪,罪臣无话可说。”赵匡胤“哼”了一声,道:“你认为对的事情便是跟朕做对么?”李煜知道依赵匡胤的心性,断不会体察到蕊儿那番心情,当下竟沉默不言,不作解释。
赵匡胤也不在意,又转头问蕊儿道:“蕊儿,朕是不是告诉过你,未得朕的旨意不得离开皇宫?”蕊儿心下惶恐,支吾半晌,才道:“儿臣……儿臣实在想知道母亲到底怎样了。”赵匡胤怒道:“这不是你抗旨的理由!朕一番好意,你们一个个的却都不领情。眼里根本不将朕当皇帝,若不责罚,可还有纲纪法度可言!”
小玉见赵匡胤如此动怒,更是着急,跪下,说道:“皇上,这些都是奴婢怂恿殿下做的,请皇上不要责怪殿下。”赵匡胤冷笑道:“你怂恿她做的?哼,你倒挺会替你主子受过。朕问你,平日是你听你主子的,还是你主子听你的?”小玉一怔,无言以答,只是求道:“皇上,殿下她只是一时想不开,请皇上息怒啊。”蕊儿见状,说道:“父皇,你为什么总是不肯说母亲到底怎样?身为女儿要去看她,我有什么错?”蕊儿将心思积压了两年,语气难免有几分激动。赵匡胤本就满心怒火,听了这话更是震怒,拍案喝道:“违抗旨意还敢说不知错!看来朕平日是对你太好了,今日必须重罚。”说完,吩咐道:“来人,廷杖五十。”
赵匡胤念及花蕊夫人,平日待蕊儿还算不错,蕊儿没有想到会受如此惩罚,有几分惊恐错愕地呆在了当地。小玉更是连连叩首相求。李煜也未想到赵匡胤会对蕊儿作如此严厉的惩罚,躬身道:“此事若无罪臣相助,殿下焉能如此做?罪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治罪臣假传圣旨之罪便是。”赵匡胤冷哼一声,说道:“原来违命侯竟也知违命之罪啊,你想让朕治你的罪是么?”李煜道:“三尺白绫,一杯鸩酒,罪臣无怨言。”
赵匡胤道:“这可是你说的。”说着站起身来,上前几步,迅速出招封住了李煜的穴道,继续道:“朕不要你的性命,不过你也不要插手朕的家务事!”说完转头示意宫人行刑。
行刑宫人见赵匡胤盛怒,均不敢手下容情,十数杖之后,鲜血渐渐渗出衣衫。蕊儿毕竟是女子,已然承受不住,忍不住呻吟出声。赵匡胤显然是怒气未消,任蕊儿如何痛苦,小玉如何哭诉哀求都毫不理会。李煜恼他无情,冷冷地道:“你若还念及花蕊夫人的半点恩情,就住手。”哪知这话反而更激起赵匡胤的怒气,却听他“啪”的一声将桌上的茶杯拂到地上,怒道:“不要跟朕提花蕊夫人,难道朕做得还不够么!”
李煜轻哼一声,只觉跟他没什么道理可讲,当下也就不再多言,暗自运功,想要冲开穴道。赵匡胤知道李煜未曾痊愈,又不肯好生养伤,身体一直很虚弱,是以点穴手法不敢太重。李煜几番调息,竟当真将穴道冲开。穴道得解,李煜立即抢步上前,伸臂拦在那名宫人的刑杖前,反手扣住那人手腕,那宫人不会武功,李煜手上虽无多大力气,但那人仍觉手上无力,不由松开了手,刑杖掉在地上。那宫人惶恐不知所措,立即垂首跪在了当地,不敢抬眼去看赵匡胤。
赵匡胤见状,不由怒道:“李煜,你找死!”此话听来像是在责问李煜大胆,但实际上,赵匡胤也有一层意思是在说,以李煜现在的体力,强行冲穴,实在是自讨苦吃。果然,李煜刚才冲穴夺杖,牵动了内息,现在便觉胸中气血翻涌,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吐出一口鲜血。赵匡胤略有几分无奈地摇头叹息,脸上竟也有担忧之色,立即吩咐道:“来人,快传太医。”
而此时,蕊儿早已痛得汗水涔涔,浑身无力,小玉将她扶起,却也只得站在当地默默流泪。赵匡胤扶李煜在榻上盘膝而坐,运功为他疗伤。不过多时,太医前来,赵匡胤只觉李煜内息甚乱,无暇分心,便道:“你先去看看蕊儿伤势。小玉,你先扶蕊儿到偏殿里休息。”小玉将蕊儿安顿好,太医为她把脉开药,一切都安排妥当,便来到殿外。赵匡胤又示意太医为李煜把脉,见太医脸色凝重,便问道:“怎么样?”太医摇头道:“李大人上次的伤还未好,便大量饮酒,本就伤身;再加上心情郁结,久病难愈;此时又内息不稳,微臣实无把握。”
赵匡胤不悦道:“什么叫实无把握?朕养你们这些人只是用来吃饭的么!”太医惶恐,连忙跪下,说道:“皇上息怒,微臣自当尽力。只是李大人心中抑郁,一心求死,再好的良药也实难奏效。”赵匡胤也知太医所言是事实,自己再怎么逼迫也是无用,只得轻叹一声,又问道:“蕊儿怎样?”太医道:“殿下她在发烧,一直神志不清。”赵匡胤点了点头,显然他是武将出身,自是不会想到对于蕊儿来说,廷杖之刑的严重。
太医行礼告退。李煜见赵匡胤对自己的关心倒也并非假意,不忍过于冷淡,只是说道:“罪臣曾经说过‘纵使契若金兰,不过广陵绝唱’,皇上何必再强求。”赵匡胤却道:“朕知道你恨我,你只当是朕一厢情愿地想要报当年的知遇之恩便是。”李煜却摇头叹道:“恨?只怕罪臣现在连恨都恨不起来了。”
赵匡胤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良久,竟是李煜先打破了沉默,问道:“罪臣不明白,你是怎么忍心这样对待蕊儿的?”赵匡胤却道:“是蕊儿自己做错了事情,理当受到惩罚。倒是你,又为何如此不顾性命地违背朕的旨意?”李煜却并不回答,只是冷笑一声,说道:“理当受到惩罚?只怕理当受罚的另有其人吧!”
赵匡胤不由一怔,问道:“你什么意思?”李煜道:“有人一再越权行事,违背圣意,几乎无视圣旨的尊严,可是皇上却视而不见。皇上只知道杯酒释兵权,却不知道,能够黄袍加身的人,并不只有石守信么。”李煜在周营的时候,便觉得赵光义是一个可怕的人。李煜毕竟与赵匡胤相识一场,又觉此事也算得是关系赵宋王朝命运的大事,还是应该提醒他一下。
赵匡胤当然听出了李煜言下所指,道:“你是在说光义么?”赵匡胤此时的心情比刚才平和了许多,他轻叹道:“朕承认,刚才情绪是差了些,当时朕本就心中有气,这才对蕊儿苛责了些。”李煜微微摇了摇头,一脸不以为然之色,蕊儿也是人,李煜并不认为这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赵匡胤知他心思,却也不以为意,说道:“其实,朕让蕊儿呆在永乐宫,也是一番好意,朕可以不让晋王来永乐宫,但其他的事,朕也不好管。自从花蕊夫人死后,晋王几次三番地提出要纳蕊儿,朕都没答应。朕昨晚去找晋王,他又提起此事,朕几乎是跟他吵了一架,心情实在不佳,今早才没有上朝。可是却让朕又碰上了这样的事情,教朕如何不生气?”李煜却道:“这是你跟晋王之间的事,跟蕊儿没有关系,难道你就打算这样幽禁她一辈子?”
赵匡胤轻叹道:“唉,蕊儿现在早已过了婚嫁的年龄,朕又何尝不想给她找个好归宿?”说着,沉吟半晌,继续道,“其实,朕让蕊儿照顾你,让你到永乐宫去陪她,却又只说你是朕的‘内侍’,便是让你不好以‘清誉’为由拒绝蕊儿;而蕊儿也可以不拘礼节地与你相处。你二人若是相处得好,蕊儿也算是终身有托。”李煜听了这话心下更怒,他这般做法比强势逼婚更加可恶。
李煜冷冷地道:“赵匡胤,你真的很霸道!你有没有问过蕊儿同意了吗,你有没有问过我同意了吗!”赵匡胤没有想到李煜竟会这样回答,不由一怔,心下亦是不悦,反问道:“朕这样做有什么不好?这样不但蕊儿终身有托,朕还可以给你高官厚禄,这有什么不好呢?”显然赵匡胤竟认为自己的举动是理所当然的,语气也甚是激动。
李煜听了,不由心下轻叹,知道自己和赵匡胤分明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人,还跟他做这种无谓的争辩做什么?李煜只是淡淡地道:“罪臣不是陈叔宝,谋求高官厚禄的事,罪臣做不来。”赵匡胤愕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李煜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还有半点情义,便去看看蕊儿。”说完转身走出殿去。
赵匡胤默默地坐在当地良久,终于轻叹一声,起身去了偏殿。小玉见到赵匡胤,只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便垂首退在一旁。赵匡胤问道:“你家主子怎样?”小玉不满道:“皇上自己不知道么?却来问奴婢。”赵匡胤也不与她计较,径直找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暗自回想这一生,自己曾经真正爱过两个女子:一个是娥皇,一个是花蕊。到底是因为这两人身上高贵的气质,还是因为始终都没能得到那两人的心,才会觉得这般珍贵。
妻子贺氏,皇后王氏这是他曾经得到过的女子;赵京娘,虽不得与他相伴,但终究是将心交给了他。或许就是因为得到的太容易了,似赵匡胤这等重江山之志、兄弟之义,而轻儿女之情的人,又怎会在意这份感情?而只娥皇和花蕊不同。花蕊夫人虽常侍左右,但赵匡胤也知道,她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孟昶;而娥皇更是从未对他有过半点表示。赵匡胤心中不免有几分怅然的不甘,大概也就是这种不甘,才使赵匡胤对这份感情终有些念念不忘。若是有一天,他当真得到了,只怕也就不会在意了。
赵匡胤平日从未静下心来想过儿女情事,现在看着蕊儿略显苍白的面容,竟不由想起了花蕊夫人,心下除了怀念叹息之外,也还是略有几分歉然。赵匡胤正自想着,蕊儿却忽然皱起了眉,用力地摇着头,说道:“赵光义!你这个禽兽!不要伤害母亲,不要……”蕊儿虽是梦中呓语,话里却仍是充满了怨毒。站在一旁的小玉,不由狠狠地瞪了赵匡胤一眼,而赵匡胤听着此话,竟也不由心惊。
待回过神来,赵匡胤心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蕊儿失忆以后,夫人自是希望她能够从此过得快乐些,断不会再让晋王有机会见到蕊儿,那为何蕊儿此时会在骂光义?难道竟是……赵匡胤没有再想下去,他实在不知道如果蕊儿当真恢复记忆,他该如何面对蕊儿。因此,他宁愿相信蕊儿不过是梦里想起了什么,醒来便会忘记。
赵匡胤正觉得心下烦乱,却听蕊儿又道:“父皇,为什么?为什么不殉国?母亲,我不想,我不想去汴京……”蕊儿此时所说的“父皇”,自是指西蜀后主孟昶了,她的语气里虽满是不解与不情愿,但已然没有了半点怨毒,完全是对亲人说话的口吻。赵匡胤不由微笑摇头,心道:怎么反倒是这些亡国之君,让人如此惦念着。
赵匡胤在一旁坐了良久,见蕊儿一直是这般高烧昏迷,呓语不止,便对小玉道:“小玉,你去煎药吧,这样下去怎么行,需得让她先喝点药才行。”小玉一怔,心道:殿下昏迷不醒,如何吃药?但她虽是这样想着,还是应了一声,便去煎药了。赵匡胤扶蕊儿坐起身来,为她运功疗伤。
不过多时,小玉将药端来,赵匡胤仍是将手抵在蕊儿背心,示意小玉上前喂药。大概是赵匡胤运功起了效果,再加上热的汤药的刺激,蕊儿竟幽幽转醒。蕊儿只觉得一股气息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全身都暖暖的。这样,蕊儿自是很快就恢复了意识,忽然抬手将药碗打翻,说道:“不要管我!让我死了的好!”说着用力挣扎,想要挣开赵匡胤的手掌,可是竟似有一股力量吸引着怎么也挣不开。
赵匡胤怕这样下去蕊儿会受内伤,当下就放开了手,说道:“你先喝药,什么事情等伤好了再说。”赵匡胤内力一撤,蕊儿便觉得背上一阵剧痛,险些忍不住呻吟出声。蕊儿咬唇强忍半晌,才勉强冷笑道:“等伤好了,好让你再杀我么?”赵匡胤听了这话,已然确定竟是这次受伤发烧让蕊儿又恢复了记忆。赵匡胤虽然心下叹息,却只得道:“蕊儿,既然你想起了,心里只怕很乱,你先休息一下再说吧。”
蕊儿此时刚刚恢复记忆,思绪确是一片混乱,但赵光义的所作所为,却是让她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恨,虽说失忆多年都不曾见过赵光义,可是一旦恢复记忆,那可怕的一幕幕,自是在脑中不住地闪现。蕊儿狠狠地道:“告诉我,母亲到底怎样了,不然我就算是化作厉鬼,也会让你们赵宋王朝鸡犬不宁!”蕊儿这话说得咬牙切齿,赵匡胤毕竟是皇帝,自然不惯被人如此逼问,也不由怒道:“笑话,朕用得着跟你解释么!”
蕊儿听了这话心下自是恼怒到了极点,直恨得说不出话来,立即起身要走,可是背上却又是一阵剧痛,便又摔在了床上。小玉忙上前相扶,说道:“殿下,您先好好休息,犯不着跟这帮禽兽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