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凤和仲寓来到澄心堂,行过礼后,李煜问道:“保仪,乔姑娘所言是否属实?”黄凤低着头,说道:“回皇上,臣妾亲眼所见,乔姑娘所言句句属实。”黄凤是个自持严谨的人,她的话应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李煜沉默半晌。又问仲寓道:“仲寓,你说呢?”仲寓并不想夏雨有事,他也不相信此事会是夏雨所为,当下说道:“父皇,此事只怕另有隐情……”乔滴珠知道李煜本来就在犹豫,若是加上仲寓的话,自己可能前功尽弃,于是不等仲寓说完,便道:“郡公,您年纪还小,这么复杂的宫廷斗争,您又如何明白?这样吧,奴婢问您,您只用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而仲寓也确实是年纪太小,上了乔滴珠的当,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乔滴珠问道:“当时奴婢提出要搜查霁雪阁,殿下是不是极力阻止?”仲寓只得道:“是。”乔滴珠继续问道:“那最后是不是奴婢跟殿下交手之时,不小心翻动土地,看到了桐木人?”仲寓还是只能点头称是。乔滴珠微微一笑,说道:“皇上,现在案情已经很清楚了,还有再审下去的必要么?”仲寓忙道:“父皇,这不能说明巫蛊便是夏姐姐的!”说着,又将头转向乔滴珠,问道:“你一个女官,为何会那么好的武功?”乔滴珠却不慌不忙,解释道:“回郡公,奴婢本是韩大人府上的歌妓,本身就是江湖人,会个一招半式也并不稀奇。”
案情似乎是很明白了,李煜沉默着,手紧紧地扶着桌案,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现在他的心很乱。钟氏出于对儿子的关心,再加上年纪大的人本就更害怕巫术,她的心里很是惶恐不安,于是劝道:“你的事哀家本是不想管的,可是夏姑娘毕竟来历不明,此事又有乔姑娘、保仪和仲寓为证,必须得彻查。”李煜点了点头,说道:“母后的担忧儿臣明白,可是夏姑娘她不但照顾过儿臣,甚至还救过儿臣。”李煜知道,那天阻止他自杀的声音正是夏雨。
钟氏叹了口气,说道:“重光,哀家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可是这么大的事总不能让它不了了之吧?”李煜也有些动摇了,他的神色比刚才更加痛苦,女英不忍心了,安慰道:“姐夫,臣妾觉得夏姑娘不会害你。夏姑娘的眼神臣妾明白……她就算是害任何人,也不会害姐夫。”女英的神色有几分黯然,心里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看得出,夏雨那满含赞美和向往的眼神,像极了自己小的时候。
听了女英的话,李煜的心里稍稍安慰了些。钟氏没有怀疑女英的判断力,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真的很担心自己的儿子会有事。沉默半晌,钟氏叹了口气,说道:“重光,要不先把这件事交给廷尉,若查清楚并非夏姑娘所为,哀家也能安心啊,要不然……”说着,钟氏的眼睛也湿润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更何况是对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李煜见状,只得轻叹一声,吩咐道:“来人,传召,将此案交由廷尉府审理,夏姑娘暂时关押廷尉府。”
霁雪阁里,乔滴珠前来宣旨,见到夏雨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坐在榻上喝茶,不悦道:“殿下,你就打算坐着接旨么?”夏雨本是不在意给李煜跪下的,但是若是接旨,夏雨总觉得像是给宣旨的人跪下。当下夏雨只是微微抬了下眼,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什么不可以吗?”乔滴珠怒道:“你这是大不敬!”夏雨玩弄着手中的茶杯,说道:“小李子哥哥许我按江湖规矩行事的,要你一个女官多话!”乔滴珠怒道:“你……”说着,一拂衣袖,继续道:“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乔滴珠恼夏雨无礼,也就忘记了“殿下”、“奴婢”这样的礼数。
却听乔滴珠朗声宣读道:“奉天承运,大唐皇帝诏曰:公主夏氏,施行厌胜,巫蛊害人,暂时关押廷尉府,由廷尉审理此案。钦此。”夏雨轻叹摇头,心道:说我会害小李子哥哥,怎么连我都不信呢。夏雨冷笑道:“哼,廷尉府还需要审案子么?那还不是廷尉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乔滴珠道:“殿下不会是想抗旨吧?”夏雨冷笑不答,站起身来,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乔姑娘,带路吧。”乔滴珠道:“婢女翠环,也有嫌疑,一块带走。”
廷尉府升堂,廷尉居中而坐,夏雨和翠环站在堂下。廷尉问道:“殿下,宫人乔氏告你,以巫蛊谋害皇上,你可承认?”夏雨道:“抱歉,廷尉大人,小李子哥哥不亲自升堂,在下拒绝接受审讯。”廷尉怒道:“大胆,公堂之上不得妄言!”夏雨躬身道:“请大人恕在下无状,小李子哥哥不来,在下拒绝接受任何审讯。”廷尉未得皇上旨意,也不敢硬逼,但是夏雨口中的“小李子哥哥”任廷尉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是当今圣上。
沉默半晌,廷尉还是决定问问夏雨口中所说是何人,于是廷尉问道:“殿下所言是何人?”夏雨一怔,随即笑道:“哦,在下的意思是说,如果皇上不亲自升堂,在下拒绝接受审讯。”廷尉也是一惊,愣在了那里,没有想到会有人这样称呼当今皇上。但是就凭这一点,也足以让廷尉看到李煜对夏雨的宠信,这更让廷尉觉得为难了。廷尉转念又想:巫蛊这样的重罪,皇上没有直接下令将她处死,莫不是想救她?这样想着廷尉更加不敢轻举妄动,沉吟半晌吩咐道:“来人,先把她们带下去。”
退堂后,翠环担忧地问道:“小姐,您刚才的胆子也太大了。”夏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了笑,说道:“我怕他做什么?难道他还真能把我怎么样了不成?”翠环道:“小姐,奴婢虽然是民间女子,但是廷尉府的酷刑,还是有耳闻的。”夏雨笑道:“我只是学习张汤,来了个拒绝接受审讯,又不是死不承认,他凭什么用刑?”翠环仍是摇了摇头,心道:这不是比死不承认还过分啊!
夏雨道:“行了,不要只顾着聊天了,莫忘了正事,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可准备好了?”翠环点了点头,拿出了一沓宣纸和几块木炭。原来夏雨早就想到乔滴珠要去告状,而自己于宫闱之争又是一窍不通,只能赌李煜的仁义多情了,于是她让翠环给她准备了纸和木炭,决定上疏陈情。夏雨拔出腰间长剑,将木炭削尖,开始在宣纸上书写。写的正是曾经闲来无事时写的同人小说《缺月难圆》。写到最后,也不觉流下泪来。
夏雨写了整整一天,待写完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带来的木炭几乎用完,纸也没剩几张。翠环好奇心起,问道:“小姐,你写了些什么啊?”夏雨说道:“是一篇小说,我不会用文言文,所以写的很长。”翠环点了点头,问道:“小姐,那你写它做什么?”夏雨道:“我现在没有力气解释了,我快困死了,你把它交给廷尉,让他转交给小李子哥哥。我先睡一会儿了。”说完,也不理翠环有没有回答,直接伏在案上,闭了眼,不过多时便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夏雨感觉到有人进来,微微睁开眼,感觉眼前一片黑暗,想来已经到了晚上。夏雨也就懒得起身,又合上了眼。进来那人坐在了夏雨身旁,轻轻叹了口气,夏雨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紫檀香,猜到了来者是谁,微微睁开了眼,轻唤了声:“小李子哥哥。”李煜点了点头,问道:“文章是你写的?”夏雨坐直身子,点了下头,抬眼看见李煜的脸上亦有泪痕,不由微微一笑,说道:“在下班门弄斧了。”
李煜摇头叹道:“不,你的文章写得很美,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文章。”夏雨点了点头,说道:“先不说这个,小李子哥哥,这宫里的规矩不用我教你吧?”李煜一怔,问道:“怎么?我又哪里不合规矩了么?”夏雨笑道:“你见过哪个皇帝不是自称‘朕’的?我也很喜欢听你这样子自称。”夏雨说着,眼神中闪烁着几分伤感,她不喜欢受任何的约束,若非身在江湖,就必身为天子,但夏雨知道,李煜没有做一辈子的皇帝,想到这,夏雨的心中隐隐一阵疼痛。
李煜却并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说道:“好吧,朕答应你,朕不过是随了你的习惯,不想说话那么文罢了。”夏雨笑道:“好的,小李子哥哥要说话算数的啊。对了,接着说正经的,我知道你不可能看过我这样的文章。”李煜看着她,问道:“为何啊?”夏雨道:“第一,你一定没见过文笔这么差的,韵律、平仄、骈散一窍不通;第二,你一定没有见过谁拿木炭写字,自己写的一手炭黑不说,就连看的人也强不到哪去;第三,你一定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字,说龙飞凤舞都是在夸我写得潇洒,我觉得应该说歪七扭八,或者不念字才对。”夏雨说的倒是实情,文章是白话文,字是很凑合的字,而夏雨的手上也是沾满了炭黑,看不见原来白皙的颜色,就连李煜的手上和衣袖上也蹭了一层炭黑。李煜却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没有必要这么不自信吧,其实没想象的那么糟的,至少文章很感人。”夏雨却笑道:“那是因为小李子哥哥你多愁善感。”
说来也是,这样的春夜,天上的皎月也未圆,清冷的月光里似乎映出了一千多年前,那血洗过的长安城。已被悲风吹淡了的血气变得浓郁,静谧的夜色中,似乎飘着血气的诡秘。“至今汉武销魂处,犹有悲风木上来”,此地纵不是思子宫的归望台,纵不是卫太子丧生的湖县小村,巫蛊之祸的凄凉也从这一卷卷宣纸上散发出来,让人不禁打一个寒战,泪水不知不觉地沾湿了衣裳。
李煜回想着自己夜读文章的悲凉伤感,不由长叹一声,说道:“你将朕比作汉武帝了么?”夏雨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我只是想说,巫蛊是可以杀人,但不是这么杀的。”的确,汉武帝在长安查处了那么多的巫蛊,却未见自己因诅咒而死,反而,倒是那些被告巫术谋逆之人,都遭了灭族之祸,就连曾经一时荣宠的卫氏家族,也因这一个小小的桐木人而毁灭。
两人想到这里都是不觉苍凉,神色间又多了些许黯然。而李煜的黯然,却又多了几分其他的原因,却听李煜轻叹道:“汉武帝招纳贤良文学,文臣治吏安国,武将开疆拓土,建立了不朽的千秋霸业,又岂是我辈敢比?”夏雨知道李煜是在为他自己连守业保国都做不好而感慨,心下既是难过又略感不平,心道:其实汉武帝也错杀了很多忠臣,可是这些比起他的千秋功业来,实在是微不足道了,而李煜,只要杀错了一个人,那便是一世的骂名啊!想到这,夏雨的眼睛也微微湿润了,李煜见状,问道:“雨儿,怎么了?”虽然只有过几次短暂的交流,却都道出了心声,李煜也就不再拘礼,唤了夏雨的小字。夏雨轻叹一声,说道:“小李子哥哥,汉武帝是我最欣赏的皇帝,你是我最欣赏的人,你……你能明白这些么?”
李煜还道夏雨在为自身伤感,没想到夏雨竟是这样千方百计的开导自己。李煜不由心下感动,轻叹道:“朕知道,朕不适合为君。”两个人都不想就着这个沉重的话题在深谈下去,两人就这样静默了很久很久。终于,李煜抬起头,略带伤感地轻叹一声,说道:“雨儿,你的用心朕明白。朕记住了你那句话‘巫蛊是可以杀人,但不是这么杀的。’朕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
夏雨没有抬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她早也知道,似李煜这般温柔多情的人,断不会为了一个谁都可以栽赃嫁祸的巫蛊去治任何人的罪。李煜起身走到了门口,忽然回过头来,说道:“今晚……谢谢你。”夏雨知道,他是在谢自己对他的开导,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冲李煜点了点头。李煜亦是微微一笑,举步离开。
最后,这个案子因廷尉府宣称证据不足,不能定罪,而不了了之了。
唐交泰三年,圣尊后钟氏病逝,葬于顺陵,谥号光穆皇后。
钟氏出于不想让李煜沉浸于悲伤之中,遗命让李煜依汉制,以天代月守丧。但李煜为人仁孝,其母病逝,他哀不自胜,无心其他,坚持为钟氏守丧三年。女英则待年宫中,而其父周宗,因年事已高不能作为,伏乞告老辞官,在金陵养老,李煜再三挽留不得,只得准奏。这三年间,人称“小长老”的江正大师,则因为给李煜讲经说法,得以常常出入宫闱,而夏雨暗中监视,未见他和乔滴珠有何不轨举动,又拿不到半点谋害二皇子的证据,也是无法可施。
转眼三年将过,朝廷上却有了新的变故。早朝的时候,韩熙载启奏:“启禀皇上:宋朝有使节前来,说宋朝廷想将一位公主赐婚与唐国,欲知皇上意下如何?”李煜心道:赵匡胤,你明知道我与娥皇和女英的关系,还整出这样的事,不是存心为难么?想到这,李煜不由心下恼怒,沉声问道:“宋朝廷凭什么给朕赐婚啊?”韩熙载躬身道:“微臣以为这是北朝仗势欺人,料定我们不敢不答应,才这般故意让人难堪。”李煜点头道:“传宋使觐见,朕亲自问问他。”
宋使走到朝堂,居中而立,躬身一礼,说道:“宋使拜见唐皇帝。”李煜道:“宋使大人免礼,听韩大人所言,宋朝廷想要赐婚于我朝,其中原委,还请大人言明。”宋使道:“我朝皇上念及唐国中宫久悬,又想与唐国结为邦交,以是将公主赐婚与您,希望您不要辜负了宋朝廷的一番好意,前往汴京与公主完婚。”李煜不由一惊,心道:这不是摆明了有去无回的事么!问道:“宋使大人的意思是,婚礼要在汴京举行了?”宋使躬身道:“皇上正是此意,希望您不要拒绝。”李煜心下更加不悦,心道:你这举动跟逼婚有什么区别!李煜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微笑道:“请宋使先到驿馆休息,立后乃是大事,朕需得跟众位爱卿商议,不能立即答复大人。”宋使道:“本使时间不多,希望您早日定夺,本使也好复命。”说完,微微躬身告退。
宋使离去,张洎便起身上前,说道:“皇上,微臣以为此事必须答应。”李煜问道:“为何啊?”张洎道:“皇上,北朝国力强盛,随时都有南下一统的可能,如果咱们拒绝宋使,北朝很可能挥军南下;但如果我们答应,与北朝成为邦交,那岂不是可以得到长久的平安?”李煜摇头道:“张大人又怎知宋使到底有几分的诚意?”韩熙载忙道:“皇上所言极是,张大人怎的如此糊涂,若是皇上被扣留在汴京,又该如何是好?”张洎却道:“宋朝廷乃是大邦,如何会言而无信,自损威名?况且若是宋军当真南下,我们又有几分取胜的把握?”
李煜点了点头,说道:“张大人所虑也不无道理。韩大人,您以为呢?”韩熙载道:“皇上,宋使的话万万信不得,现在北朝随时可以一统中原,他凭什么和我朝结盟?”李煜道:“朕也是这样想的,这种事情,只需达到目的,又哪里有什么信誉可言?只不过,若真如张大人所言,宋朝挥军南下,又该如何是好啊?”韩熙载道:“宋朝廷是否挥军南下,根本就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它要是想南下,根本就不需要找什么理由。再者,就算宋朝廷挥军南下,也总好过给他不明不白地扣在汴京。”李煜点头道:“韩大人所言甚是,但宋朝毕竟是大邦,得罪不得,我们应当如何回复呢?”
潘佑起身上前,说道:“微臣以为,普通平民成亲尚且知道选择自己所爱,更何况皇帝?若连立后的自由都没有,这个皇帝不当也罢!宋朝廷的无理要求,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回复。国姨娘娘已然待年宫中,中宫不可久悬,皇上应当早日立后,宋朝廷也无话可说。”潘佑这话语气太过强硬,韩熙载听来虽是暗暗点头,但朝中一些保守的大臣却都不以为然。徐铉起身上前,说道:“潘大人所言,万万不可,这样岂非惹恼了宋朝廷?微臣以为,汴京是去不得的,皇上可以称病,请公主到唐国来完婚,这样既保证了皇上的安全,也不得罪宋朝廷。”众大臣均觉有理,纷纷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