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洼很早就起床了。推开门一大片半明半暗的光线照了进来，天空灰蒙蒙的，几颗星星在云朵中忽明忽暗。
李洼看了看表，刚到五点，李洼不禁有些奇怪，自己已经很久没起这么早了。李洼搬个凳子坐在天坪里抽烟，周围浓浓的雾气从地底升上来，渐渐将他笼罩，黑暗正在悄然隐退，天空仿佛一个正在被擦洗的脏碗，正变得越来越亮。李洼正在胡思乱想，对眼前诗意的景色视而不见，满脑子都是红梅的影子，一会儿想见了红梅说什么，一会儿又想红梅会穿什么衣服……
李洼想的出神，想到自己的窘迫样子还会脸红，像是身临其境一般。到了六点多，李洼听见父母的房门响了，母亲看着打开的门呆了一阵，快步走到门口才看见浓雾中的李洼，李洼也正转过头看着她。
李母诧异地说：“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李洼还没回话，李父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怎么睡得着！”
李洼笑了笑，又把头埋进了浓雾之中。
李母也反应过来，淡淡一笑拿起梳子靠着门框梳头发，梳一下停下来把缠绕在梳子上的头发捻成一圈，顺手塞进木头缝里。
吃过早饭，李洼又换上那一身西装，李父到房里拿出一百块钱给儿子，李洼摇摇头说自己身上有钱。李父迟疑的看着儿子，说：“ 你才去了半年，有多少钱？还是拿着，给红梅买点东西。”
李洼还是摇摇头，说身上的钱够了。李父只得把钱收起来，心里十分宽慰，心想儿子总算不要自己操心了。
李父并不知道，李洼身上只剩下五十块钱。打工收益虽比家里高许多，但出门在外事事都要花钱，连上厕所门口都会有个阿姨收五毛钱。李洼曾经为了节省这五毛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就地解决，结果被人当成了疯子。李洼虽然省吃俭用，无奈钱如流水一般，留也留不住。到得家中身上仅剩五十，李洼原本想等到母亲生日时用这五十块钱给母亲买份礼物，现在情势所逼，只好先花了。
李洼心情忐忑地走到红梅家。红梅正在倒猪食，看见她脸上一红，说：“你先去坐坐，我倒完猪食就走。”
李洼说：“算了，我就在这里等你。”
陈父从房门探出头喊道：“李洼来了啊，来，过来坐坐。”
李洼无法推辞，走了过去。陈父拿出一包茶叶递给李洼：“来，把这个拿着，给你爸带回去，我自己种的，味道很重，你爸就喜欢口味重的！外面卖的那些不行，太淡了！”
李洼双手乱摇，说：“不用不用，您自己留着喝，家里还有！”
陈父佯装动怒道：“拿着！你家里有那是你们自己的，我不知道你家有！这是我送给你爸的！”
李洼不敢再推辞，只得接过。
这时红梅已经倒完了猪食，换了身干净衣服，李洼看着她笑了笑。红梅又低下头。陈父也笑了几声，给了红梅一百块钱，红梅如同李洼一样，也没要。陈父对李洼说：“这孩子命苦，家里条件不好，从小就没给她买过什么好东西。以前是实在没钱，现在好不容易宽裕点儿了，她又养成习惯了，轻易不肯花钱！”
红梅细细地说：“爸，你别这么说，你给我买的东西，哪个不是好的！我不是不花钱，是没什么要买的。”
李洼很受感动，忍不住看了红梅几眼，红梅也正看着他，眼神一对上两人又不约而同转过头。
陈父看着有些伤感，说：“好了，你们去吧。多玩儿会，家里的事你别操心，有我呢！李洼，你带红梅好好玩玩儿！”
李洼赶紧答应。红梅背了一个背篓，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一路无话。李洼很想打破这种沉默却不知如何开口，红梅似乎也有话想说，喉咙动了几次却始终没有脱口而出。
走到一个凉亭，两人同时说：“歇歇吧！”然后又一起笑了起来。
李洼用手擦干净一块地方，对红梅说：“来，你坐这里。”
红梅呆了呆，依言坐下。李洼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红梅奇怪地问他：“你自己怎么不擦擦？”
李洼想了想说：“你们女孩子爱干净，我无所谓。而且这凉亭天天有人坐，不脏。”
红梅“哦”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李洼低头冥想，无奈今早想好的开场白此刻踪影全无，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红梅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李洼下意识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不知道说什么。”
红梅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又不是外人。”
红梅无意之间表露了心意，说完有些手足无措。李洼好似木头一样，没体会到其中深意，只是顺口答了一声。红梅见李洼没什么反应，心跳才慢慢平复。
过了一会儿低着头的李洼突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妈去哪里了，我怎么没见过？”单纯的李洼为自己终于挑起了一个话题而兴奋，声音都有些颤抖。正在沉思的红梅没听清楚，问他说什么，李洼又兴奋的重复了一遍。
不想听清楚的红梅突然变得有些悲伤，半晌没做声。李洼看着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错了，但话已经说了，想要终止话题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如果这时候起身就走，会不会显得自己心虚？李洼不停盘算。
正盘算间，红梅开口了：“我妈生下我弟弟就走了，这些年就我们三个人过。我弟今年六岁了，我妈也走了六年了。我都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只记得她做饭时总是围着条围裙。听爸说我妈身体一直不好，生下我之后爸就劝她别生了，我妈不同意，说一定要给我们家传宗接代，爸拗不过她，后来怀了我弟，我爸担心，借了一笔钱把我妈送到医院生。进产房前我妈对我爸说，如果出事了，两个只能保一个的话，一定要保小的。我爸坚决不同意。我妈又跟医生交待。最后上天还是听了我妈的，保住了我弟弟。我爸说我妈生下我弟弟之后就只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我爸告诉她是男孩。我妈突然就哭了，抱着我弟弟看了一会儿，对我爸说，老陈啊，我总算给你们老陈家传宗接代了！说完就咽气了。
唉，这些年我爸一个人拉扯我和我弟，也不容易。家里一些亲人劝他再找一个，我爸总不答应，说他这辈子对不住我妈，死后更不能亏了她。唉，我知道我爸忘不掉我妈，每次他喝醉了就跑到我妈的坟前哭，每次都是我和我弟把他拉回来。好长一段时间我爸天天拿着我妈的照片，话也不说饭也不吃……”
红梅边说边拨弄着手指，看上去漫不经心，李洼却听得心惊动魄，暗自庆幸自己问了那个问题，否则怎么能听到如此动人的故事！
李洼沉浸在红梅母亲的故事中无法自拔，倒是红梅很平静，站起来说：“走吧，再不走都要散场了！”
集市上人来人往，两人在人流中艰难穿梭。李洼怕红梅跟丢，故意走在她后面。红梅在集市里转来转去，买了些菜，又买了香皂、洗衣粉等生活用品。李洼也买了几包盐。
东西买齐之后两个人找了个居高临下的地方坐了下来。李洼再不敢乱挑话题，红梅则一直等待李洼挑起话题。两人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坐着。
到了下午人流量骤减，集市变得空空荡荡，李洼有些饿了，于是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红梅摇摇头，说：“不吃了，回去吃饭吧，集市上吃东西都好贵的。”
李洼无可奈何，只得点点头。
两人又往回走。红梅背着满满一背篓东西，李洼空着手在后面悠哉悠哉。李洼多次要求让他背背篓，红梅始终没有同意。
两人越走越慢，原本四十分钟就能走到家，现在半个小时过去了，一半都没走到。李洼只恨自己没有法术，不能让这条路无限延长。虽然一路上基本没什么交流，但从两人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走的十分开怀。
走到一座石桥时，红梅停了下来站在桥上看着脚下的河流。李洼也跟着听了下来，心里有些恍惚，不知道红梅是要干什么。李洼往桥底下看去，只有几个妇女在河边洗衣服，几个孩子在河里洗澡，心里更是不着边际。
红梅呆呆的看了一阵，说：“我们下去坐坐吧。”
李洼茫然的点点头。
红梅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背着背篓手抱着膝盖，看着眼前潺潺流过的河水。李洼坐在附近的一块石头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呆呆的看着红梅。
红梅看着河水说：“听我爸说你在外面打工？”
李洼嗯了一声。
“给我说说吧，打工是什么样的。”
李洼也转头看着河水，想了想说：“唉，打工其实就是当牛做马。跟我表哥下去那天我还挺兴奋，心想这就奔前程去了！上了火车我还挺兴奋，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以前可从没见过火车！到了晚上心情就变了，站不起了，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睡觉，刚睡醒就被人叫醒了，我坐在厕所门口挡着别人上厕所了。幸好我表哥有经验，让我躺在座位底下，开始我不愿意，表哥说这是最好的地方，不会被打扰。说完他就钻了进去，我实在困得不行，没办法只好也找了个作为钻了下去，一躺下就睡着了。
刚到地方表哥就赶着去上班了，让我在他们宿舍睡觉，说去跟主管说说，看要不要人。晚上表哥回来时脸色很难看，我知道肯定是没他们厂里不要人。果然，表哥支支吾吾地说主管不要人。表哥不死心，第二天又带着我去见主管，我把身份证递过去，主管看都不看一眼就说，我们厂只招熟练的工人，不养闲人！当时我恨得呀！没办法，我在表哥宿舍睡了两天。那时候着急的啊，心想要是万一找不到事做灰头土脸的回去可就太丢人了！两天后表哥告诉我他有个朋友在玩具厂，那里要人，把我送了过去。
表哥那位朋友叫王洋，见我第一面就说在家里待得好好的，干嘛要出来打工，受这份罪！我一听有些委屈，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了。王洋见我那个样子说，既然来了就好好干吧，总比在家里强！王洋跟主管说了好多好话，那人才答应招收我，说要压一个月工资。我心想那哪里成啊，我身上只剩下二十几块钱，吃饭都不够。可主管说这是规矩，所有的工厂都一样，我要是不愿意，就不要我了。我急了，想好不容易才有人肯要我，要是走了还去哪里找事做？王洋看了看我表哥，意思让我表哥借我点钱，表哥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他也为难啊！王洋看了看我，仗义地说，不要紧，这个月你就跟着我吃饭吧！
我跟着王洋吃了一个月饭，每次吃饭的时候王洋都把打来的饭菜分我一半，每次吃完我都一笔笔记着，心想总有一天要加倍偿还他，报答他这份恩情！后来拿到工资了，我请他吃了顿火锅，过了两个月，总算把欠他的饭菜都还完了！
后来我就在玩具厂呆了下来，我拼命地干活，就是想争口气，我不能灰溜溜的回来，我一定要争口气！我拼了命，从杂工做到学徒，就是想争口气……”
李洼越说越激动，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在他慷慨陈词的过程中，红梅已经把眼光投向了他，眼中泪光莹莹。
李洼说完之后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李洼用河水洗了把脸，说：“唉，说实话，打工的日子并不好过，要别人的钱就要用命换！”
红梅说：“那干嘛不呆在家里，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啊！”
“想多赚点钱，以后结婚什么的我不想再让家里出钱！”说完李洼下意识看了红梅一眼。红梅这回没有闪躲，也看着他。
李洼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看着红梅说：“红梅，你相信我，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会攒够钱回来和你结婚！”
红梅眼眶霎时间就红了，咬着唇点了头。
两人在河边坐了许久，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这种心灵的交流对两人来说太过高深，若有人想以口头的形式向他们解释清楚，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这两个人真的做到了，就在一条普通的河流旁边，两个年纪轻轻却风霜满面的年轻人对生活的无奈与憧憬交织在一起，随着河流缓缓流过。
几天之后，李洼问父母借了车费南下。
开始父亲坚决不同意，要求他先结婚生子。李洼没有像以前一样一味反抗，他将内心深处的想法说了出来，强调他一定要自己挣回结婚的钱，不给父母增加负担。
父母无言以对，看着这个曾经野性难驯的孩子，仿佛看着陌生人。
李洼最后说：“你们要相信红梅，更要相信我。”
李洼回到玩具厂，更加拼命的工作，生活上更为省吃俭用，连早餐都不吃了，不敢乱花一分钱！玩具厂每天工作时间最长的人就是他，每回门卫总要多等一个多小时才能锁门，后来门卫实在受不了，把钥匙给了他，让他帮忙锁门。如此一来李洼更加卖力了，早上天还没亮就开门开工，晚上别人都睡了他才回到宿舍。王洋劝他别这么拼，保重身体要紧，他只是咬着牙不说话，说话时也从不放下手头工作。王洋见他如此，心知劝也是枉然，只能长叹一声，慢慢走了。
过了一个多月，李洼体重迅速下降，眼睛里的光芒却越来越强烈。突然有一天，门卫跑到车间叫李洼，说外面有人找他。
李洼以为门卫在开他玩笑，笑了笑继续干活。门卫急了，赌咒发誓说真有人找他。李洼这才放下手上的活儿走了出来，一路上寻思到底谁会来找他？想来想去只有表哥一人。
走到外面一看，果然是表哥，可表哥身边站着的分明是红梅！
李洼痴傻地站在原地，以为是错觉，但眼前这个羞怯地笑着的人分明就是红梅！李洼突然傻了，既不能动也说不出话。
是表哥先开了腔：“好啦，人也送到了，我先走了！”
李洼只盯着红梅，表哥说的话好像没听见，走了似乎也没发现，依然站在原地。
红梅走上前，笑笑地说：“傻了？”
李洼这才说话，一开口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大声地说：“你怎么来了？”
红梅依然笑着，笑容里已经没有初见时的羞涩，更多的是坦然从容。她笑着说：“你要准备自己结婚的钱，我也要准备自己的嫁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