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慢慢睁开无精打采的双眼,有气无力地呆对着灰色的屋顶,蓦然发现这是新的一年。
一缕思绪有如一根鞭子,抽得我浑身一阵痉挛,抽得我麻木不仁。昨夜的疯狂似乎尚在耳边却又已似遥不可及,悄然化为一种清醒的痛,撞击沉睡已久的心灵,使我不禁省然自问: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究竟是在干什么?
牛德仁的手机铃声有如一根针,刺落了我的思绪。我的不安总能应验,孙玉成给我拜年来了,他初五就上车。我一点情绪也没有,只是有种莫名奇妙的失落。从未有过的无尽的失落。
我就那样呆躺着,弟弟数次来喊我打电话喊得都快要发火了。
电话通了,我的心也开始不安地跳起来了,只是在不住地祈求线路突然出什么故障或是干脆就没人接。也不知从何时起,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我的脑海中便会转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奇异念头: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它们唯一的仅有的目的,无非就是要父母给我五千元钱。这目的单纯得透明。我刚用力促使自己平静了些,猛又被邻居那有机会也帮他家儿子看看的请求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是母亲,情况也许就会好些。我总感觉,父亲对我们的这一切尽在一目了然之中。他又总能不动声色。因为他一定要儿子自己说出来自己承认错误,就像离家时一样,终只是无声地看了我一眼。
才一挂断电话,弟弟已憋不住张口教训道:“都来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家里本就已经开始怀疑了,你再这样,连我们也会被你害死的!朋友都要上车了……我是怕新朋友真成了指导老师时你哭都没有眼泪……”
弟弟又要我给孙玉成打电话,恰好当时电话已占满了人,使我有幸得免,暂且能拖一时是一时。
小卖部里一片嚷嚷,只见这个哭那个笑还有麻木的一边靠,唯剩旁观的我却再不知是什么滋味了。猛又听这人喊“黄鼠狼给鸡拜年”那个叫“一年不如一年”。
我突然无比悲哀地想到:假如父亲真的知道了他两个自称相距五元车费的儿子其实整天就躺在同一张地铺上,且还常因谎言的配合不够圆滑默契而发生口角,他将会是怎样的难以承受啊!
2
岳小龙得了压岁钱邀我和曲扎去市里上网,可曲扎已换好衣服邀好伴要去打篮球,而我的心早飞到大海深处了。
面朝大海,顿觉世界明朗,春意盎然,浪花笑逐颜开。
——真是恍若隔世啊!
可是为什么,就在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刻,我所突然想到的,竟然又会是加盟连锁那该死的东西呢!
面对人山人海的海滩,我突然想到,原来加盟连锁也并不是什么世外的稀奇的事物,其实也平常得俗不可耐。我们并没有脱离自身的世界,更没有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只不过是把自己关进了一间自以为是的屋子而已。而这间屋子也不过是仅仅关住了我们的一场梦罢了,我们其实都还活在屋外的世界,还醒******的面前。原来这间屋子是如此的毫无特色如此的微不足道,就在这小小的北海也不过是隐藏于一个被人遗忘了的角落的阴影里而已。
我越想越感到伤心、感到失落。
我刚想离开这喧闹的海滩,却被一名浑身缀满海饰品的女孩吸引住了。
她的斗笠戴得很低,有意的掩饰反而制造出种令人心动的神秘来。
海边其她卖纪念品的几乎全已是妇女,而且她非但不是主动去拉客叫卖反而是在有意(或不屑)地避开着顾客似的。
她在看海。好像她原本就是来看海的,卖纪念品只不过是他来看海的一个幌子罢了。那不是一般的看。她整个人都在面对大海。她就像一座灯塔,像水手的恋人。她在守望。她这守望好像已长达千年,孤独而永恒。
我不自觉地走到了她身边,也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她的角度,有如那儿真的有什么别样的事物被她发现。
一动不动的她突然张口问我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面朝大海,缓缓说:“海!”
“海的那一边是什么?”
“海的那一边还是海!”
“你来自何方?”
“海的那一边!”
“海像什么?”
“梦!”我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
“穿越大海,梦醒了吗?”
“似乎,——又睡回大海的那一边去了!”
她不再言语,我也沉默着,一切都寂然地面朝大海。
当我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急忙回首时,却已没有了她的身影。我一直都未能看清她的脸,她更似从未看过我一眼。好像她根本也就不曾存在过,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个幻象罢了,她顶多不过是个海的魅影。
我无动于衷地面对着大海,任画架安睡于背上、埋头出汗。
落日渐渐洇开了我的情思,使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支好画架,待举笔时方才发现,面对这无边的大海,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切入点。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画什么,有什么可画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摆开了画架。
3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那个魅影又回到我身旁来了。但我久不敢转身,我怕这又将是一个令人捉摸不定的幻象,一回首,她又消失了;可同时也怕再不去看,又没机会了。当我一再确定又再无法忍受那种折磨而猛然回首时却发现并不是那名神秘女孩,而是另一名女孩。
女孩也像我一样地支起了画架,正全神贯注地画着呢。仿佛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一般。
我看女孩清纯洁雅,自有一段风逸又显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似身处世外,有如不食人间烟火。看着她把朵朵无瑕浪花画作个个无邪天使,我一时不禁有些痴了。
她突然说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画?”
真是一言点醒梦中人。我哑然失笑,举手挥毫,猛追紧赶。
我们俩几乎同时停笔,她这才淡然冷艳地看了我一眼。
她画的是“天使浪花”。画如其人,天真无邪中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冷艳。人如其名。她叫胡诗雅。
我画的是“落日海”。
我们画的几乎是同一风景,可却给人以很大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视觉感。
我突然对自己产生了种莫名的懊恼情绪。我原本所想的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和她一起画出来的不应该是这么一个意境。
我见她对着我的画皱了皱眉,便有些自嘲而无奈地说:“怎么样?”
她瞥了我一眼,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我听了这话不觉就有种奇异的尴尬,仿佛是一个晚辈对长辈的训导,不禁孩子般笑笑。
她却一点也不买账,一声不响地开始收东西,似心不在焉地问我说:“我的呢?‘天使浪花’!”
我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把画卷好,犹豫了一下,突然递给我,说:“送你了!”
我怔了一下,忙接过说:“谢谢!”见她要走,才省悟过来说。“我的……”
她一抬头竟使我不禁住了口,再将话说不下去。
她似乎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呃,——再见……少年不识愁滋味!”
我木然地看着她离去,待突然想起来将她追寻时,她早已消失无踪,唯留下惘然的夜色和茫然的大海,任惆怅的我徒然地对着大海呐喊。
我若有所失地往回走,心如夜色恍惚,一任惆怅随风飘摇,疲惫地睁大着星星般苍白的失落的双眼。
我徒然止步,木然伫立路中,对着会场的楼房久久地发呆:这到底算什么一回事呢?我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怎么竟是如此地梦幻一般?难到这就叫生活?难到我的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4
我还想继续往海边跑,但却被弟弟看住了。
昨天,季华和花春琳都给我打电话拜年来了,牛德仁也告诉了他孙玉成初五就上车。他要我给朋友回电话,给孙玉成打跟进电话,给家里打调钱电话。
我看着正拿红军的手机玩游戏的弟弟,突然不自觉地笑出声说:“我这才算真正发现,人原来竟是如此愚蠢可笑的东西!他怎么就这么没脑子呢!难道他真的就不会想一想,一个月薪三千的设计师,不仅没有手机,竟是连一部座机也没有……”
表弟笑着接上说:“这就叫第五十七个民族,不满族!但刚加单的业务员最好还是别用手机,因为业务水平还比较有限……”
弟弟却霎时变了脸色,说:“你叫什么叫?当初就叫你用红军的手机打,就说是你的,大不了帮他交一次话费,你又自以为拽!现在你又说出这种话来!”他缓了缓气,才又耐住了性子说。“所以才叫你尽快把钱调出来。你调出六千来,我买一部手机,再打一千回去……”
阴风刮起,更加煽动了我去海边的强烈欲望。
刚把头探出窗外,就见广告牌下一名瘦骨嶙峋的只穿了件单薄的红色衬衫的中年男子正挥舞着一根棒子在刺骨的寒风里厉声喊骂。
大家都拥来观望,发现他竟是在向着我们,只是没人能听得懂他那叽哩哇啦的方言。他见了我们的观望,顿时叫骂得更加厉害了,手中那根吓人的大棒子好像随时都会准确无误地飞向我们。
大家正胡猜乱想他所骂之意,一直沉默不语的小辣椒那表哥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说:“他儿子在云南玉溪被加盟连锁害死了!”
弟弟一闻此言,不禁猛然击掌喊道:“我终于明白马龙那****的为什么一张口就说他知道我在干什么了,原来他去年到玉溪就是去做加盟连锁……”
众人纷纷如梦初醒,一个个只是咒骂不休,但终还是找着了种原以为占尽地主之宜的北海人也未能逃脱这魔圈的变态平衡。
牛德仁闻讯忙走了进来,说:“玉溪有什么加盟连锁,那是传销!”挤过身去,顺手关了窗。
大家这才猛然省悟了自身此时的境况。好在似乎谁也不对小辣椒的表哥有何兴趣。不过这回看来他是真的没什么希望了。
可我们自己呢?面对这么一位父亲,我们的内心深处难道真的就能如此的无动于衷?
5
他们一个个都自怀心事地捂紧了被子。我的心又开始飞向那定然是别具风情的大海了。
趁着岳小龙他们要去对面蹦迪,我混逃下了楼。迎面一股有力的寒风不禁猛然使我想起了刚才广告牌下那一根可怕的大棒子,差点又返身回去。
空荡荡的公交车上仅有我这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孤独乘客,任窗外那些形同废墟的楼房历历入目,千万只塑料袋漫天飞舞如冥纸吊死枝头后阴魂不散。
阴风如刀,浪颠波啸,椰林哆嗦,房舍畏缩,万物藏空。我惶恐地注视着这个被扭曲了的世界,拿不准它是行将出生还是正在灭亡。
汹涌的海浪有如一个张牙舞爪的凶神恶煞,不住地向我扑来,却又总是够不着,以至于使我揣揣地坦然了些。
细雨戚戚,幽言冥语,绵抽哀曲,愁酿葬仪。
我突然感觉一个似曾相识的事物又神秘出现。
鼓一口气,猛然转首,双目随风穿浪,就见一个魅影迎风伫立。
一把恰如其分的隐秘黑伞,一袭紧身黑衣。她面朝大海,有如一座灯塔,有如水手的恋人,有如守望千年的魅影,孤独而永恒。
我突然转身向她走去。我要去揭开她那神秘的面纱,我要去揭开他那守望之迷……一个不怀好意的浪猛然甩了过来,逼得我仓皇躲逃。待回首时,却那有什么人影,就连存在的可能也寻不见一个。
阴风怒号,巨浪狂颠,世界开始颤抖,恐惧遮天蔽日,我被孤零零地置身于分裂为二者的世界之间,无处可逃亦无处可躲。
一个巨浪扬首吞来,几粒碎珠有如那魅影的怨息、有如那大海的阴魂,打得我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