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不把米考伯先生介绍给乌利亚·希普和他的母亲。于是我就做了介绍。当他们在他面前极力贬低自己时,米考伯先生坐了下来,以最优雅的姿势挥着手。
“凡是我的朋友科波菲尔的朋友,”米考伯先生说:“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太卑微了,先生,”希普太太说,“我儿子跟我,不配做科波菲尔少爷的朋友。他太好了,肯赏脸来跟我们一起喝茶。他能光临,我们真是太感激了。我们也很感激你,先生,承你看得起我们。”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了一个躬,说,“你太客气了。科波菲尔,你现在在做什么?还做酒的生意么?”
我急着只想把米考伯先生支开,于是就拿起帽子,无疑脸也已经通红,回答说,“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
“学生?”米考伯先生扬起了眉毛说,“我听到这话,真是太高兴了。尽管像我的朋友科波菲尔这样的头脑,”他对乌利亚和希普太太说,“根本不需要这种培养。只有那些为人处世知识都没有他那么丰富的人,才有这种需要。他的大脑依然是一片沃土,蕴藏着勃勃生机——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微笑着,又做出说体己话的样子说,“他这种智力用来研究古典文学,要多深就能多深。”
乌利亚慢慢地交缠起两只瘦长的手,还从腰部以上可怕地扭动着身子,表示赞同米考伯先生对我的奉承。
“我们去看看米考伯太太好吗,先生?”我说道,一心想把米考伯先生支开。
米考伯先生落脚的是一家小旅馆,而且住的是这家小旅馆里的一个小房间,跟那些旅行商贩们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因而房内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我想这房间的下面一定是厨房,因为地板缝里一直冒出一股热烘烘的油膻味,墙上也挂着淋漓欲滴的水珠儿。我知道,房间还靠近卖酒的吧台,因为这儿能闻到烈酒味,听到玻璃杯叮当的声音。就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看到了米考伯太太。她斜倚在一幅赛马图下面的一张小沙发上,脑袋紧靠火炉,双脚搁在房间另一头的一个食品架上,把上面的芥末瓶都推下来了。米考伯先生先走进房间,他对米考伯太太说:“我亲爱的,让我向你介绍一位斯特朗博士的学生。”
我顺便说一下,虽然米考伯先生仍跟以前一样,弄不清我的年龄和身份,但是他始终记得我是斯特朗博士的学生,因为这是件体面的事。
米考伯太太起初大吃一惊,不过看到我她很高兴。我见到她也非常高兴,双方亲切地互相问好之后,我挨着她在那张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你把我们的近况跟科波菲尔说说吧。我认为,毫无疑问,他一定很想知道。我先去看一会儿报纸,看看广告里有什么机会没有。”
“我本来还以为你们在普利茅斯呢,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先生出去后,我对他太太说。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她回答说,“我们是去普利茅斯了。”
“人在当地好找事嘛。”我提醒了一句。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说,“人在当地好找事。可是真实情况是,当地的海关不用有才能的人,要想给米考伯先生这样有才能的人,在那个部门安排个什么位置,我娘家在当地的势力还够不上。他们情愿不用米考伯先生这样有才能的人。因为用了米考伯先生,只会显出别人不中用。除了这个以外,”米考伯太太说,“不瞒你说,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我娘家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房,知道米考伯先生除了带了我,还带了小威尔金斯、他的妹妹,还有那一对双胞胎一起去后,他们就没有热情地来接待他,本来他们是应该热情地来接待他的,因为他刚从羁绊中摆脱出来呀。事实上,”米考伯太太放低了声音,“这话我可只跟你说——他们对我们是很冷淡的。”
“有这样的事!”我说。
“没错,”米考伯太太说,“人会变成这样,想想真让人痛心,科波菲尔少爷。不过他们待我们确确实实冷淡得很,这毫无疑问。我对你说实话吧,我们还没有待上一个星期,我娘家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房,就很不客气地攻击起米考伯先生来了。”
我嘴里说,心里也这样想,他们真该为自己感到羞愧。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米考伯太太接着说,“在这种情况下,像米考伯先生这样一个有骨气的人,你说该怎么办?明摆着只有一条路,跟我娘家的那房人借钱回伦敦,不管有多大牺牲,都得回伦敦。”
“这么说,你们一家又全都回伦敦,米考伯太太?”我问道。
“我们一家又全都回伦敦,”米考伯太太回答说,“打那时起,我又跟我娘家的另外几房商议,怎样为米考伯先生找个最适合的事做——因为我始终认为,他总得找个什么事做,科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理由充足地说,“一个六口之家,还不算仆人,总不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呀。”
“当然,米考伯太太。”我说。
我跟他们告别的时候,他们俩都恳切地再三邀我再去,在他们离开前去吃一餐饭,我无法谢绝,便答应了他们。
第三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顿非常可口的便饭——有味道鲜美的鱼,烤小牛里脊,煎肉末香肠,还有鹌鹑、布丁;我们喝的是葡萄酒,还有烈性的麦酒。饭后,米考伯太太还亲手给我们调制了一钵滚热的潘趣酒。
总之,直到那天晚上,我跟他和他和蔼可亲的太太热诚告别的最后时刻,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米考伯先生这样快乐过。因此,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时,当我收到写于头天晚上九点半钟——我离开他们后一刻钟——的下面这封信时,完全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
大势已去——一切全完了。今晚,我用故作欢乐的面具,掩盖了遭到毁灭的悲痛,没有把汇款无望的消息告诉你!在这样的情况下,受之可耻,思之可耻,言之同样可耻。旅居此店的债务,我已开出一张期票,约定十四天后,在伦敦彭通维尔我的寓所付清全部款项。此票到期,我一定无钱可付,届时唯有毁灭而已。雷霆当头,树木势必击倒。
让写此信给你的可怜虫,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做你终身的灯塔吧。他所以写此信,目的在此,希望也在此。要是此人尚可认为自己还有如许用处,则一线阳光也许还能射进他度过余生的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虽然他的寿命目前(至少在目前)极成问题。
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我亲爱的科波菲尔。
沦为乞丐的游民
威尔金斯·米考伯
这封内容令人断肠心碎的信,使我大为震惊,立即朝那家小旅馆奔去,想在去斯特朗博士学校时绕道去那儿,设法说几句劝慰的话,来安慰安慰米考伯先生。可是跑到半路上,迎面遇见了驶往伦敦的驿车,车的后部高坐着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先生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微笑着在听米考伯太太说话,一面从一个纸袋里往外掏胡桃吃,胸前的口袋里,还伸出一只酒瓶。他们并没有看见我,我觉得,从各方面来看,我最好也装作没有看见他们。于是,我心中除去了一个沉重负担,便拐进一条去学校最近的胡同。总的来说,他们走了,我也感到轻松了;虽然如此,我还是非常喜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