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利略的时代,简单的显微镜早已出世了。但望远镜发明之后,复合的显微镜也跟着出来。葛利略死(1642)后二三十年,荷兰有一位磨镜的,名叫李文厚(Leeuwenhoek),天天用他自己做的显微镜看细微的东西。什么东西他都拿来看看,于是他在蒸馏水里发现了微生物,鼻涕里和痰唾里也发现了微生物,阴沟臭水里也发现了微生物,微菌学从此开始了。这个时候(1675)正是顾炎武的《音学五书》成书的时候,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还在著作之中。
从望远镜发见新天象(1609)到显微镜发现微菌(1675),这五、六十年之间,欧洲的科学文明的创造者都出来了。
我们看了这一段比较,便可以知道中国近世学术和西洋近世学术的划分都在这几十年中定局了。在中国方面,除了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一部奇书之外,都只是一些纸上的学问;从八股到古音的考证固然是一大进步,然而终久还是纸上的工夫。西洋学术在这几十年中便已走上了自然科学的大路了。顾炎武、阎若璩规定了中国三百年的学术的局面;葛利略、解白勒、波耳、牛敦规定了西洋三百年的学术的局面。
他们的方法是相同的,不过他们的材料完全不同。顾氏、阎氏的材料完全是文字的,葛利略一班人的材料完全是实物的。文字的材料有限,钻来钻去,总不出这故纸堆的范围;故三百年的中国学术的最大成绩不过是两大部《皇清经解》而已。实物的材料无穷,故用望远镜观天象,而至今还有无穷的天体不曾窥见;用显微镜看微菌,而至今还有无数的微菌不曾寻出。但大行星已添了两座,恒星之数已添到十万万以外了!前几天报上说,有人正积极实验同火星通信了。我们已知道许多病菌,并且已知道预防的方法了。宇宙之大,三百年中已增加了几十万万倍了;平均的人寿也延长了二十年了。
然而我们的学术界还在烂纸堆里翻我们的斤斗!
不但材料规定了学术的范围,材料并且可以大大地影响方法的本身。文字的材料是死的,故考证学只能跟着材料走,虽然不能不搜求材料却不能捏造材料。从文字的校勘以至历史的考据,都只能尊重证据,却不能创造证据。
自然科学的材料便不限于搜求现成的材料,还可以创造新的证据。实验的方法便是创造证据的方法。平常的水不会分解成轻气和养气,以证实水是轻气和养气合成的。这便是创造不常有的情境,这便是创造新证据。
纸上的材料只能产生考据的方法;考据的方法只是被动的运动材料。自然科学的材料却可以产生实验的方法;实验便不受现成材料的拘束,可以随意创造平常不可得见的情境,逼拶出新结果来。考据家若没有证据,便无从做考证;史家若没有史料,便没有历史。自然科学家便不然。肉眼看不见的,他可以用望远镜,可以用显微镜。生长在野外的,他可以叫他生长在花房里;生长在夏天的,他可以叫他生在冬天。原来在人身上的,他可以移种在兔身上,狗身上。毕生难遇的,他可以叫他天天出现在眼前;太大了的,他可以缩小;整个的,他可以细细分析;复杂的,他可以化为简单;太少了的,他可以用人功培植增加。
故材料的不同可以使方法本身发生很重要的变化。实验的方法也只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然而因为材料的性质,实验的科学家便不用坐待证据的出现,也不仅仅寻求证据,他可以根据假设的理论,造出种种条件,把证据逼出来。故实验的方法只是可以自由产生材料的考证方法。
葛利略二十多岁时,在本地的高塔上抛下几种重量不同的对象,看他们同时落地,证明了物体下坠的速率并不依重量为比例,打倒了几千年的谬说。这便是用实验的方法去求证据。他又做了一块板,长十二个爱儿(每个爱儿长约四英尺),板上挖一条阔一寸的槽。他把板的一头垫高,用一个铜球在槽里滚下去,他先记球滚到底的时间,次记球滚到全板四分之一的时间。他证明第一个四分之一的速度最慢,需要全板时间的一半。越滚下去,速度越大。距离的相比等于时间的平方的相比。葛利略这个试验总做了几百次,他试过种种不同的距离,种种不同的斜度,然后断定物体下坠的定律。这便是创造材料,创造证据。平常我们所见物体下坠,一瞬间便过了,既没有测量的机会,更没有比较种种距离和种种斜度的机会。葛氏的试验便是用人力造出种种可以测量,可以比较的机会。这便是新力学的基础。
哈维研究血的循环,也是用实验的方法。哈维曾说:我学解剖学同教授解剖学,都不是从书本子来的,是从实际解剖来的;不是从哲学家的学说上来的,是从自然界的条理上来的(他的《血液运行》自序)。
哈维用下等活动物来做实验,观察心房的跳动和血的流行。古人只解剖死动物的动脉,不知死动物的动脉管是空的。哈维试验活动物,故能发现古人所不见的真理。他死后四年(1661),马必吉(Malpighi,今译作马尔皮基)用显微镜看见血液运行的真状,哈维的学说遂更无可疑了。
此外如佗里杰利的试验空气的压力,如牛敦的试验白光的七色,都是实验的方法。牛敦在暗室中放进一点白光,使他通过三棱镜,把光放射在墙上。那一圆点的白光忽然变成了五倍大的带子,白光变成了七色:红,橘红,黄,绿,蓝,靛青,紫。他再用一块三棱镜把第一块三棱镜的光收回去,便仍成圆点的白光。他试验了许多回,又想出一个法子,把七色的光射在一块板上,板上有小孔,只许一种颜色的光通过。板后面再用三棱镜把每一色的光线通过,然后测量每一色光的曲折度。他这样试验的结果始知白光是曲折力不同的七种光复合成的。他的实验遂发明了光的性质,建立了分光学的基础。
以上随手举的几条例子,都是顾炎武、阎若璩同时人的事,已可以表见材料同方法的关系了。考证的方法好有一比,比现今的法官判案,他坐在堂上静听两造的律师把证据都呈上来了,他提起笔来,宣判道:某一造的证据不充足,败诉了;某一造的证据充足,胜诉了。他的职务只在评判现成的证据,他不能跳出现成的证据之外。实验的方法也有一比,比那侦探小说里的福尔摩斯访案:他必须改装微行,出外探险,造出种种机会来,使罪人不能不呈献真凭实据。他可以不动笔,但他不能不动手动脚,去创造那逼出证据的境地与机会。
结果呢?我们的考证学的方法尽管精密,只因为始终不接近实物的材料,只因为始终不曾走上实验的大路上去,所以我们的三百年最高的成绩终不过几部古书的整理,于人生有何益处?于国家的治乱安危有何裨补?虽然做学问的人不应该用太狭义的实利主义来评判学术的价值,然而学问若完全抛弃了功用的标准,便会走上很荒谬的路上去,变成枉费精力的废物。这三百年的考证学固然有一部份可算是有价值的史料整理,但其中绝大的部份却完全是枉费心思。如讲《周易》而推翻王弼,回到两汉陋儒的微言大义,——这都是开倒车的学术。
为什么三百年的第一流聪明才智专心致力的结果仍不过是枉费心思的开倒车呢?只因为纸上的材料不但有限,并且在那一个“古”字底下罩着许多浅陋幼稚愚妄的胡说。钻故纸的朋友自己没有学问眼力,却只想寻那“去古未远”的东西,日日“与古为邻”,却不知不觉地成了与鬼为邻,而不自知其浅陋愚妄幼稚了!
那班崇拜两汉陋儒方士的汉学家固不足道。那班最有科学精神的大师——顾炎武、戴震、钱大昕、段玉裁、孔广森、王念孙、王引之等——他们的科学成绩也就有限的很。他们最精的是校勘训诂两种学问,至于他们最用心的声韵之学,简直没有多大成绩可说。如他们费了无数心力去证明古时有“支”、“脂”、“之”三部的区别,但他们到如今不能告诉我们这三部究竟有怎样的分别。如顾炎武找了一百六十二条证据来证明“服”字古音“逼”,到底还不值得一个广东乡下人的一笑,因为顾炎武始终不知道“逼”字怎样读法。又如三百年的古音学不能决定古代究竟有无入声;段玉裁说古有入声而去声为后起,孔广森说入声是江左后期之音。二百年来,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定论。却不知道这个问题不解决,则一切古韵的分部都是将错就错。况且依二百年来“对转”“通转”之说,几乎古韵无一部不可通他部。如果部部本都可通,那还有什么韵部可说!
三百年的纸上功夫,成绩不过如此,岂不可叹!纸上的材料本只适宜于校勘训诂一类的纸上工作;稍稍逾越这个范围,便要闹笑话了。
西洋的学者先从自然界的实物下手,造成了科学文明,工业世界,然后用他们的余力,回来整理文字的材料。科学方法是用惯的了。实验的习惯也养成了。所以他们的余力便可以有惊人的成绩。在音韵学的方面,一面格林姆(Grimm)便抵得许多钱大昕孔广森的成绩。他们研究音韵的转变,文字的材料之外,还要实地考察各国各地的方言,和人身发音的器官。由实地的考察,归纳成种种通则,故能成为有系统的科学。今年一位瑞典学者珂罗倔伦(Bernhard Karlgren)费了几年的工夫研究《切韵》,把二百六部的古音弄的清清楚楚。林语堂先生说:珂先生是《切韵》专家,对中国音韵学的贡献发明,比中外过去的任何音韵学家还重要。(语丝第四卷第廿七期)
珂先生的成绩何以能这样大呢?他有西洋的音韵学原理作工具,又很充分地运用方言的材料,用广东方言作底子,用日本的汉音吴音作参证,所以他几年的成绩便可以推到顾炎武以来三百年的中国学者的纸上功夫。
我们不可以从这里得一点教训吗?
纸上的学问也不是单靠纸上的材料去研究的。单有精密的方法是不够用的。材料可以限死方法,材料也可以帮助方法。三百年的古韵学抵不得一个外国学者运用活方言的实验。几千年的古史传说禁不起三两个学者的批评指摘。然而河南发现了一地的龟甲兽骨,便可以把古代殷商民族的历史建立在实物的基础之上。一个瑞典学者安特森(J.G.Anderson,今译作安德森)发现了几处新石器,便可以把中国史前文化拉长几千年。一个法国教士桑德华(Pere Licent)发见了一些旧石器,便又可以把中国史前文化拉长几千年。北京地质调查所的学者在北京附近的周口店发现了一个人齿,经了一个解剖学专家步达生(Davidson Black,今译作戴维森·布莱克)的考定,认为远古的原人,这又把中国史前文化拉长几万年。向来学者所认定纸上的学问,如今都要跳在故纸堆外去研究了。
所以我们要希望一班有志做学问的青年人及早回头想想。单学得一个方法是不够的;要紧的是关头是你用什么材料。现在一班少年人跟着我们向故纸堆去乱鑚,这是最可悲叹的现状。我们希望他们及早回头多学一点自然科学的知识与技术:那条路是活路,这条故纸的路是死路。三百年的第一流的聪明才智消磨在这故纸里,还没有什么好成绩。我们应该换条路走走了。等你们在科学试验室里有了好成绩,然后拿出你们的余力,回来整理我们的国故,那时候,一拳打倒顾亭林,两脚踢翻钱竹汀,有何难哉!
【点评】
在这里,胡适强调材料的重要性。因为材料不同,会产生不同的方法;而同样的方法,用不同的材料,成绩也不同。所以,要重视材料。
对比中西方科学研究:西方三百多年来重视自然科学研究,中国虽有理学“格物致知”和朴学的精密研究方法,但始终没有以实物研究,也不重视研究自然,不能产生类似西方的科学文明。二者研究方法相同,但研究材料不同,成果也就不同,而且材料还使研究方法相应发生改变。
西方研究更大胆自由,更有创造性和实验精神,更符合科学规律,中国研究则是遵循保守。前者产生科技文明,后者不过整理出几部古书,训诂校勘一下文字;前者促进生产力大发展,后者于现实意义不大。胡适认为这不能不是一个遗憾。
即使是文科研究,也不能只停留在文字上,也需要实验的态度: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而且,还要重视材料——因为材料可以限死方法,也可以创新材料,帮助方法产生更好的方法。比如一片龟甲,可看到商朝的历史,新石器把中国史往前推几千年,这些都是实物材料的作用。
【链接】
顾颉刚:“胡适是我的引路人”
顾颉刚,著名历史学家、民俗学家,中国现代古史辨学派的创始人,也是中国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创者。这样一位中国近代学术史上有重要影响的大师级人物,曾是胡适的学生,在治学上深受胡适影响。
做一个学者,多读书还不够,还要有自己的眼光;光有眼光还不够,还要有科学的方法,这样在大量材料中才能理出头绪,自成系统,成一家之言。顾颉刚考入北大时,就有志于做学问,读了不少书,但在眼光和方法上不得要领,自从遇上胡适后,他的眼前出现光明。说到胡适对自己的影响,顾颉刚曾说:“自从遇见了先生,获得了方法,又确定了目标,为学之心更加强烈。”对顾颉刚来说,胡适引他找到了治学的新眼光和新方法,所以他总说:“胡适是我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