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严冬匆匆而过,当暖春到来的时候,黑衣人依旧没有回来。少年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带着小狼的日子,他经常会一个人走下山在黑衣人掉落山崖的地方寻找,希望能够寻得蛛丝马迹,但却一无所获。
艳阳高照的春日午后,黄河坐在庵堂院中一株杏花树下,认真的绣着一方丝帕,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着无限深情,让那浓郁的情丝化作朵朵芙蓉盛开在洁白的丝帕上。她要将这帕子送给少年,以还龙凤玉佩之礼。
杏花雪白的花瓣随着微风飘落,落在鲜红的芙蓉花上,落成一瓣凋零的心思。
黄河抬起头,隔着重重疏影看见了站在雪月庵门外不远处石台上的少年,他安静地望着她,目光里是沉静的相思,一如这春日的暖阳。
她甜甜一笑,融化了他心头如雪的愁绪。
黄河将绣了九成的丝帕悄然藏进袖笼,站起身冲着他的身影摇了摇手,随后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少年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不知在石台上站了多久。
“阿荀哥哥,等了很久吗?”黄河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伸手就要帮他拭去额头的汗珠,瞬间恍然这是雪月庵的门口,便立刻停了手,红着脸垂下头来。
少年没有说话拉过她的手大步朝山下走去。
贴着雪月庵高墙边上的一条隐秘的小路,两人很快便下了山。
沉香河岸的未名野花争芳斗艳的盛开了,蜂蝶飞舞。香气宜人。
关沐荀找了一个青草茂密的地方拉着黄河坐了下来,“莲儿这段时间我重新谱了曲子,你听听看,这首曲子是我们两人专有的。如果你在清静的夜里听见,就表明我在想你。”
黄河带着娇羞的低下头去,“如果好听,哥哥就教给我,那样的夜里我可以用笛声附和你的思念。”
少年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在院中刺绣吗?绣的什么?”
“不过是小女儿平日里玩的东西,快让我听听你的曲子。”
听见她敷衍,他也不再追问。端起埙开始吹奏那曲思索了许久才谱写出来的乐曲。
埙声低沉,带着一股特有的苍凉,便是欢愉的曲调,从那圆滚的躯体流露出来也自然而然的带着一抹悲伤,让人心情不由得低沉下去。
吹面暖风不时掠过,将沉寂的忧郁带走,散向远方。
黄河的目光在如泣如诉的埙声中四处游走:河对岸的迎春花纵情绽放,温暖着整个春季的生灵。绿草悠悠,它们不带任何情感,没有任何顾虑的自在成长,长成最繁茂的自己。
花开无言,香气浮动,五彩斑斓的蝶不时地从远处飞来,它们跟随着那一缕缥缈的乐声翩然起舞,在一对璧人周围形成一幅壮丽的画卷。它们有的飞在少年身边,有的落在女孩指尖,闪动着轻灵的翅膀,一副欢愉的模样。
两个人被这奇异的一幕惊呆,黄河开心地站起身,追逐着那个调皮的精灵,风铃般清脆的笑声四散飘扬。
那是他们最美的时光。
黄钰倚在软榻上读着一本经书,夏暖走过来,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的矮桌上,“大小姐这几日都不出门,难道不觉得闷吗?要不奴婢陪您去院里走走?”
黄钰摇了摇头,“外面有什么好的。你若是闷得慌就自己去转转吧!”
“大小姐,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外面天气和暖了,最近常常听到黄鹂的叫声,我私心想着春日山上的景色应该不差,大小姐去外面晒晒太阳也好。”
黄钰放下手上的经书,轻叹了一口气:“也好。你去帮我拿件衣服来。”
夏暖欢快的应了一声,很快拿了一件斗篷出来给她穿上,“天暖和了,就应该去外面多走走,解解乏也好。”
两人出了庵堂的大门,沿着曲折的小路朝山下走去。
树影摇曳,暖暖的阳光顺着树叶细碎的缝隙落下来,在地上留下明明晃晃的印记。
黄钰将手搭在夏暖的胳膊上,走了两步路突然停了下来。
夏暖不明所以地诧异道:“大小姐怎么不走了?”
黄钰指了指不远处,重叠的树丛缝隙间,影影绰绰的有一队人朝着她们这边走来!那些人似乎不是普通百姓。
夏暖顺着黄钰手指的方向看去,瞬间捂住了嘴巴,须臾又镇定下来,转过身悄然将黄钰拉进旁边另一丛茂密的植被中。
然而那些人并没有走向她们。隔着植被细密的缝隙,黄钰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那人穿着一身浅灰色衣衫,那个魁梧的背影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她想不起来。他看起来像是个首领般的人物,身后跟着的人对他俯首帖耳十分顺从。
不多时,那一行人已经沿着另一条小路上山去了。
黄钰松了口气,拉着夏暖钻出草丛。
“小姐,你说那些人是做什么的?”夏暖好奇地问。
黄钰摇了摇头没说话。两人漫无目的的下了山来,不知不觉得走到了沉香河附近。
沉香河两岸盛开的早春野花吸引了主仆二人的目光,更令她们惊奇的是花丛中许多未曾见过的各式各样的蝶在盘旋飞舞!这不过是早春二月,即便是有蝴蝶也不会像这样多。
那些彩蝶像是出现在梦幻中的精灵,成双成对的相互追逐嬉戏。
“小姐,这里真漂亮!”夏暖开心地看着周身的一切,“没想到双子山还有这样的美景!”
一阵嬉笑声从远处传来,黄钰微微一怔,四下里望去,对岸的青草地上一对年轻的男女在放纸鸢,他们开心地笑着闹着,另她格外羡慕。她停在野花丛中怔怔地盯着他们:最好的年华里有最好的人陪伴,这便是最幸福的时光吧?可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时光。
“大小姐!你看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二小姐?”夏暖也被对岸的嬉闹声吸引,她指着那个身着明黄色衣衫的女孩问。
黄钰有些诧异,原本觉得那个女孩的身影有些熟悉,却没想到会是妹妹,她清了清嗓子对着岸边的人喊道:“莲儿,是你吗?”
或许是离得太远,对岸的人并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他们依旧自顾自的嬉闹着。
“看来并不是二小姐。回去之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也不要去追问秋蝉。”黄钰淡淡的嘱咐身后的夏暖。
夏暖点了点头,依旧不死心地嘀咕道:“可那个身形跟二小姐很相似。我们出门的时候,秋蝉一个人在房里整理二小姐的东西……”
黄钰看了她一眼,夏暖立刻收住了下面的话,调皮地吐了吐舌。
两人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香,微风拂过,黄钰的眼前幻化出那个白色的身影,他微笑地望着她,眼神温柔如水。她的世界一片宁静,烟尘绝迹。
主仆二人就那样安静的在沉香河岸一直坐到午后。
对岸依稀传来一阵阵低沉空灵的乐声,那是埙声,时断时续,明快的节奏间夹杂着忧伤,让人心境不由得沉寂。
黄钰原本平静的心情被那阵飘忽不定的引导的格外悲凉,想着他走时说过的话,她突然觉得那一切就是一场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是她心有不甘的幻想。她心上一遍遍的提醒着自己:无论什么时候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更改,不如不去幻想。
但是忍不住还是会一遍遍的想起他。
那些沁入骨髓的思念让她备受折磨,她没办法让自己停止思想,即便是在梦里,也是忧伤成灾。
不知道他何时方归,她对这段原本就不自信的感情越来越绝望。
对岸的埙声消失了,但那些萦绕在她心头的忧伤却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浓郁,令她心烦意乱。
“小姐,咱们回去吧?此刻庵堂的斋饭怕是已经撤了,别饿坏了。”夏暖将黄钰扶起来。
黄钰叹了口气,“也好,别把你饿坏了。咱们走吧。”
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山上走去,走到半山腰上,黄钰似乎听见山下沉香河的对岸传来隐隐约约焦急的呼喊声,但转瞬即逝。她有些不放心地问身边的夏暖,“你可有听见隐约有人呼唤?”
夏暖摇了摇头,“没听见,我只听见了躲在树枝上的麻雀叫声。”
黄钰内心总觉得不安。即将走到雪月庵正门时,从大门内走出来几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来,她拉着夏暖连忙躲在了一旁的树丛中。
“阿弥陀佛!施主慢走。”静灵师太背对着黄钰的目光与那群人道别。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那个宽厚的背影黄钰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待到他们一行人走远了,黄钰主仆二人才走了出来。
静灵师太站在门口看见了她们,她平静的面容失了原有的镇定,立刻走到身边将她拉进庵内,反锁了大门悄声道:“贵人这是去了哪里?那位爷等了您足足两个时辰呢!”
黄钰不解反问:“他是何人?为何等我?”
静灵师太左右看了看将夏暖支开了,才压低声音说道:“老尼猜测他便是天子爷!虽然他并未暴露身份,但这双子山不是一般人能够随意出入的,尤其是国葬这三年,所有庵堂一律不得男丁进入!双子山通向雪月庵的山路上重兵把守,普通男人根本就没办法进,否则一律处斩!这可是皇上下的密旨。”
“可为何当初我家的仆人却能上山?”
“守身的贵人主子们的家人是可以上的山来的。”静灵师太叹息了一声继而说道:“老尼觉得皇上应该是喜欢贵人的,否则不会枯坐两个时辰。”
黄钰有些心慌,夹杂着一丝惧怕,“师太刚刚跟皇上说我去了哪里?”
“贵人放心吧!老尼说贵人去后殿为父亲礼佛祈祷去了。并未说您不在庵堂内。”
“他没起疑心么?”
“没有,只是叮嘱我们好好照顾您。便在外堂枯坐了两个时辰等你。老尼觉得明日他还会来。明日贵人还是不要出门了吧。”
黄钰点了点头,“好。”
“我这就吩咐她们为您准备斋饭。”静灵师太说着朝着后院走去。
黄钰心事满怀的回了自己房间。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千里之外的姑苏城内自年底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头公案之后,人心惶惶。
诺大的丽春园一夜之间毁于一旦,除了一早离园赴局的微月姑娘,整个丽春院无一人幸免。
前去查案的官府人员来了一批又一批都未果而归,死者既非中毒而亡,又非利器所伤,追查起来分外棘手。丽春园的姑娘们皆是无身份背景的小女子。这个案子终究还是不了了之了。
姑苏城的知县原想霸占了丽春园的宅子,没想到刚刚住进去几天,就莫名其妙的死了两三个家丁,无奈之下只好一把火将偌大的院子烧了个干净。
漫天的大火,足足燃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那几天有人说曾听见一阵阵熟悉的嬉笑声,像是丽春园的姑娘们在调笑恩客。于是传言便插上了翅膀,飞遍大街小巷。
丽春园附近的居民在那些闹鬼的传言声里纷纷搬了家。
一时间原本热闹的一条街,荒凉落寞了。
姑苏城的多情公子们常常扼腕叹息:这么多妩媚的女子一夕之间消失于红尘,从此以后少了多少情趣?
夜幕落下来,安静的街道更加静谧,黑暗中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笼款款走来。那人穿着白色的长袍,袍子上画着一副阴阳八卦鱼,他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拿着一只拂尘。着装上看起来像个道士。
道士走到丽春园的原址处停下了脚步,灯笼微弱的光忽明忽暗,一阵清风吹过,道士手中的灯笼忽的一下灭了。
“真是个阴气极重之地!看来这里曾死过不少人呀。”道士丝毫不害怕,自言自语的分析道。
“你猜的不错!”
他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黑影,影子一个瞬移来到他面前,道士长吁了一口气:“阁下何方神圣?”
黑衣人的眸子里闪出一缕红光,虽然转瞬即逝,但是被道士敏锐的捕捉到了。
“先生将如何处置这园子里的阴魂?”黑衣人冷冷问道。
“贫道不过是做场法事为这些无辜的阴魂超度罢了!”道士不卑不亢地说道。随后选定一个地方盘膝坐了下来。
黑衣人冷哼了一声:“她们何曾无辜了!生前魅惑男人们,用她们淫歌浪舞的放荡镇压着之前死在这里的人。死后鬼哭狼嚎吓唬世人,她们罪有应得哪里无辜可言?”
“阁下心生怨念,亡妻之痛贫道了然于心,必定会解救尊夫人离开这污秽浑浊之地。只是她们不过是做了别人的棋子罢了。”道士闭着眼睛说道:“一切命数皆为天定,奉劝阁下好自为之吧。切勿再生杀孽。”
他的话反倒令黑衣人吃了一惊,“先生竟知道此事原委?不知法号……”
“恩怨了结,凡尘无念。”道士道出八个字,便不再理会黑衣人,认真为死灵超度起来。他的周身慢慢亮起黄色的光芒来,微弱的光晕中依稀可见有人影晃动。那些影子随着光芒越来越亮而变得越来越多,它们排成一个圈将道士围在中间。
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并且越念越快,那些影子围着他飞快的转动着,随后道士猛然一挥手上的拂尘,“去!”
黑暗中隐约打开了一扇无形的门,那些虚幻的影子排着队走了进去。
道士周身的黄色光芒逐渐消失了,他微笑地站起身,对着黑衣人点了点头,提起那盏灯笼离开了。那盏灯笼在他拿在手上的一瞬间不点自亮。
黑衣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嘀咕道:“他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出尘道长?”
雪月庵的夜沉静如水,黄钰坐在桌前盯着案上雪白的纸张发呆。
不多时,秋蝉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一看见黄钰就哭了起来:“大小姐,你快想想办法找找二小姐吧!她都出门一整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黄钰一惊,“莲儿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没有。二小姐贪玩,以前也经常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但是每次都是黄昏时分便回来了,可是今日……大小姐您帮我想想办法吧!若是被老爷和大夫人知道了,非得打死我不可……”
“我看你也是个没长心的!二小姐不让你跟着你就不跟着了?心到挺宽呀。这会子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夏暖不等黄钰开口便连珠炮般指着秋蝉骂了起来。
秋蝉只顾低头哭。
黄钰白了夏暖一眼,“你这蹄子少说几句吧。”她看向秋蝉柔声问道:“二小姐出门前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秋蝉摇了摇头。
“夏暖,你去找静灵师太,让她多带几个师父出门往沉香河附近找找吧。顺便把这个交给她。”黄钰说着将一个装有银子的袋子递给了夏暖,“这是一百两银子,请她多费费心务必找到莲儿。”
夏暖接过钱转身出了房门。
“多谢大小姐,多谢大小姐!”秋蝉感激地连连道谢。
“你客气了,莲儿毕竟是我妹妹。你且去回房等她吧。”黄钰淡淡地挥了挥手。
秋蝉起身离开了,不多时门口传来一阵夏暖清脆的骂声:“你这死丫头,走路不知道看着点呀!撞死我了。”
秋蝉低声道了歉。夏暖没再理会她,急匆匆掀开帘子进了屋,“大小姐,不必去找了,二小姐回来了。只是……”
“回来就好,只是怎样?”
夏暖眉头紧皱欲言又止,“只是……”她刚想说什么,一抬眼看见了黄钰焦急的神情,又将话咽了下去,“没什么,时辰不早了,大小姐还是早日休息吧。”
黄钰刚刚躺在床上,外面却传来一阵秋蝉惊慌失措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