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空了大把出来,茶具已经摔破,竟也没有心情再置一套,这才明白这种文静的消遣不是自己真心喜爱的。
说到底,她还是那个不安分的女人。目前自己的人生里,唯一值得关注的竟然是朱小虎,因为,他逃婚了。
本来已经要被冯汉珍押着回老家结婚,之前据说是朱小虎自己承诺了一次又一次,要结婚啊,要好好过日子啊,于是,冯汉珍在老家把客都请下了,新郎却迟迟不肯成行。
再然后,朱小虎就不见了。他没有来找江燕妮,大约也知道江燕妮除了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连友情支持都没有。
江燕妮接到冯汉珍的电话,真不知该如何回应。说实话,她是真诚地替冯汉珍难过,可这难过由她江燕妮表达出来,怎么听都是幸灾乐祸。
况且,冯汉珍不是来听同情的,她是来质问的,朱小虎刚刚换了工作,连公司地址都没有告诉冯汉珍,所以他甚至不用辞职,只需往这城市的某个角落一钻,就会像气泡一样消失不见。冯汉珍气急败坏,劈头就问,"你把朱小虎藏到哪儿去了?"冯汉珍说:"我告诉你,破坏了我们的婚事,你也不会有好下场!别人的男人就那么香,你分分钟惦记着,你就这么囊包,找不着男人了?"后半句话,真的应该送给冯汉珍自己才对,一个差不多需要用绳子绑在裤腰上才跑不掉的男人,有什么理由分分钟惦记着?可是江燕妮没有精神和冯汉珍吵架,她也没有和泼妇吵架的经验,既然冯汉珍一口咬定她偷了她的男人,那么好,就算她偷了好了。
有时候想想,不如豁出去偷了朱小虎算了。反正她没有做的事,别人也认定她做了,甚至她自己也认定自己做了。比如那个莫须有的钱丽,天知道她每每午夜梦回,对这个戴了绿帽的"元配"有多抱歉。
江燕妮想,她的人生,就是一个大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和餐具。
沈英男的人生面临着另一只茶几。蒋大平声称要杀掉齐强,然后勇猛地掉头就走,任沈英男在后面喊破嗓子都不回头。不回头也要喊,所以这天火锅店全体伙计以及光临的食客们看到了这一幕,老板从吧台后在的小房间嗵嗵嗵地冲出来,紧跟着老板娘也冲出来了,并以皮球的速度滚到了老板身后,准确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然后就是顽强地,无声地缠斗。要说打架,沈英男当然不是蒋大平的对手,可这是公共场合,蒋大平是男人,还是个以温和著称的男人,所以就比较吃亏了。沈英男正是看准了自己不会吃亏,所以阻拦蒋大平的力道,本来有十分,她发挥了十二分。
蒋大平就这么被活生生地拦截了下来,衣服扣子被扯掉了,一片儿前摆被沈英男拉得像条绳子那样直。
沈英男制住了蒋大平,可是她的表情和声音,是与她的力道成反比的,她几乎是一张哭脸,怯怯地抚慰着蒋大平。她说:"大平,冷静点。""大平,你不能这么对我。"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能说出什么来,就那么模棱两可地哀求着,然后蒋大平便似乎被说动了,脸上因激动抑或是害羞的红晕也退了,他放平了音调说,"你放手。"沈英男才放了手,还体贴地撸了撸蒋大平被扯变形的衣角。然后两人十分默契地,一前一后出了火锅店。整个拉扯过程,不足两分钟,却也是个乐子,让伙计们以及几桌食客喜笑颜开。
这天沈英男随蒋大平回了家,蒋大平没有这么要求,可是沈英男知道,她今天必须跟住他。
其实除了还钱,沈英男本来还打算和蒋大平讨论火锅店的事。她的意见和蒋大平一样,既然分手,火锅店就不能两人一起经营了,必须有一个人转出股份,然后相忘于江湖。
现在看来,这个人只能是她。所以接下来,她要找一个妥善的人,接手自己的股份,和蒋大平相安无事地合作下去。
事实上她舍不得,多么辛苦才打拼下来的江山啊!就这么给葬送了。可是在婚姻和事业面前,女人的心没有横着长的话,总是选择婚姻的。
江燕妮那么强硬,不也是整天鼓捣着想嫁给郑雪城吗?只是希望破灭了,才张开钢牙小小地咬一口而已。
下辈子投胎,坚决不做女人。
沈英男不知道,即使上帝给她写了保证书,保证不让她下辈子当女人,也来不及了,因为蒋大平在这辈子,就迫不及待地要收拾她。
沈英男跟蒋大平回家干什么呢?以蒋大平的男性思维,他认为女人肯跟自己回家,一定也愿意和自己睡觉的。
可是一进门,蒋大平刚刚燃起的希望,就被沈英男当头浇熄。蒋大平向沈英男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毫无芥蒂地到达了沈英男的胸,然后沈英男像耗子一样迅速弹开,并申明,"我们已经分手了。"沈英男一脸正色加冰清玉洁,不知怎么的,就惹恼了蒋大平,自从沈英男提出分手后,蒋大平的情绪就处于极端的不稳定中。蒋大平忽然化身为狼,他跳起来袭击了沈英男,充满欲念的袭击。
"这是老子的房子,你是老子的女人!"蒋大平粗鲁地吼叫。沈英男被蒋大平压在沙发上,蒋大平的体重压得她发出武侠小说中的"嘤宁"声。她开始还击。乒乒乓乓的,连茶几都蹬飞了,楼下听着,一定以为这家人在挪动家具大扫除。蒋大平到底没有得逞。沈英男虎虎生风地从沙发上跃起,抓起包包摔门而去。下了楼才开始恨,该谈的事一点都没谈,却弄了个鸡飞狗跳,反目成仇。
真正反目成仇的也许是第二天,也许是下一秒。蒋大平到底会不会去找齐强?他会对齐强说什么?自从蒋大平一反常态反复发疯后,沈英男对他就一点把握都没有了。
江燕妮说:"这是因为你的出尔反尔,算计利用,把他逼得不仅没有退路,简直连尊严都没有了。"江燕妮说:"你以为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版里,那些弑父杀妻的人是怎样的变态么?事实上都是正常人,不过是被逼急了。"沈英男忧心忡忡地问:"按照蒋大平目前的精神状态,你说他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杀了我?"江燕妮端着咖啡杯,想了想,笃定地点点头说,"嗯,有可能。"蒋大平当然不会杀人,他只不过在睡了一觉后,仍然决定去找齐强讨个说法。
为了一个女人挑起血雨腥风,史上最有名的是特洛伊战争,最不有名的就是眼下这一幕。
没有灯光,没有音效,没有摄像机,也没有路人围观。可事实上足够惊心动魄。
齐强的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在齐强到来之前,沈英男已经在原来的公司楼下等了他二十分钟。
等待,是沈英男的常态。况且,她是来早了,她怕齐强来看不见她,会上楼到公司里去找,不要怀疑,现在的齐强完全有这个殷勤度。
在远远看见齐强车子的同时,沈英男也看见了另一个人。蒋大平,他刚好从对面的公交站台跳出来,恐惧像只蚊子一样,啪地拍在沈英男脑门上。蒋大平直直地向她走了过来,齐强的车也直直地向她开了过来。
世界似乎调成无声状态,汽车喇叭声,路人的喧嚣声,小贩的叫卖声,此刻全都消失了。唯有两个男人,以两种行进方式,呐喊着向她飞奔。
沈英男感觉自己的脚被钉子牢牢地钉在了地面上,她动弹不得,事实上她想转身逃跑。
上帝在这时睁了眼,齐强的车子在离她最近的一个红灯口停下来,近得沈英男可以看见齐强茂密的头发和微皱的眉头。蒋大平捷足先登,他离沈英男越来越近。而沈英男只能无助地看着,无言以对,也无计可施。其实换一个女人,比如江燕妮,这都不算一个事。未婚女青年江燕妮从来不避讳自己交过多少任男朋友,和多少男人睡过觉。不承认,甚至想刻意抹杀,不仅是对自己的否定,更是对自己的污辱。
然而认知不同,不管是在批发市场买衣服,还是不承认和男人睡过觉,未婚女青年江燕妮永远无法说服离异妇女沈英男。
所以沈英男面临着的悲剧,事实上是她自己造成的。这个悲剧目前正在上演,蒋大平已经逼近了沈英男,他问,"你在等他?"
绿灯亮了,齐强继续向他们驶近。沈英男以自己都没有料到的态度迅速软下去,她哀求了蒋大平,她说,"你要是对他开口说一个字,我就完了。"沈英男说:"算我求你,不要来破坏我们,你根本不能理解一个离婚女人有多难?"
沈英男说:"我累了,你懂吗?"蒋大平没有说话,也许他很迷惑,沈英男累吗?他对她那么好,恨不得把心掏给她,多么不知足的女人。蒋大平的目光里呈现出一种灰色,悲怆,绝望的灰。沈英男的心坠了下去,这一刻,她放弃了抵抗,打算接受命运。所以当齐强的车稳稳地停在面前时,她甚至令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打开了车门坐了上去,仿佛蒋大平不存在一般。她在等着蒋大平扑将上来,甚至拦在车头,证明他的存在不容忽略。
她在等着,可是蒋大平许久没有动静。齐强似乎也毫无察觉,却忽然问,"你们认识?"沈英男这才发现蒋大平不知何时转身走掉了,齐强盯着的,是一个暧昧不清的背影。沈英男顿了一下,然后小声说,"不,问路的。"朱小虎出现在失踪的三天后。他果然来找了江燕妮,冯汉珍的估算完全正确。
江燕妮记得冯汉珍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段话,是要求江燕妮发现朱小虎后,立即绑了送还给她。
可朱小虎岂肯乖乖被人绑了押送,换工作是早有预谋,早在逃跑之前,他预先从与冯汉珍同居的房子里偷走了自己的衣服和存折,出现在江燕妮面前的朱小虎是悲壮的,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神气。
江燕妮其实很想呵斥他,此刻的江燕妮,就算金城武找上门来也没有兴致,何况是头发油腻,满身烟味的优秀进城务工青年朱小虎。
朱小虎却要请她吃饭,而且一定要请。朱小虎最近换了工作,大约变得比较有钱了,请江燕妮吃饭的总数已经达到三次。
江燕妮答应了,尽管心情恶劣,可是不错过任何一顿饭,始终是她的人生宗旨。
他们选了澳门豆捞,据说不太便宜,而且不太好吃。可是江燕妮和朱小虎,此刻对这两件事都不在乎。朱小虎要的,是可以和江燕妮一起吃饭;江燕妮要的,是赶快马虎吃一顿,然后让朱小虎滚蛋。
进了门,发现环境倒好,用屏风将桌子隔成一间一间的,又没有隔死,四面都可以进出,把酒言欢和大打出手,都比较安全。
不安全的是朱小虎的内心,他左看看,右看看,江燕妮点完菜,抬起头来问他,"你找什么?"朱小虎说:"我在看冯汉珍会不会忽然蹿出来。"江燕妮哭笑不得,很想刻薄他一句,"这么贵的地方,可能你一辈子都舍不得带她来吧,所以放心好了,她找不到路的。"想了想,毕竟今天是朱小虎埋单,就忍了。侦察完周边环境,朱小虎总算安稳下来,一边往锅里下菜,一边对自己目前的新公司大讲特讲,无非就是前途有多么好,自己有多么被老板看重。
不得不说,朱小虎这个人品性是不靠谱了点,但能力还是有的,否则也不会打拼几年后,攒下了一张硬挺挺的存折。上面的数字,据他自己对江燕妮说,"你看了保证会大吃一惊。"江燕妮从来就没有想要吃一吃这个惊,今天却有了兴趣,她近乎无赖地逼问了朱小虎。
朱小虎扭捏一番,做作一番,还是说了,"九万。"还真是令人吃惊。这个酷爱真维斯牛仔裤和匡威板鞋的男青年,其实要是肯和冯汉珍相亲相爱,举案齐眉,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倒真算是一段佳偶良缘。
江燕妮差一点就热泪盈眶。正当江燕妮打算好好劝一下朱小虎,让他乖乖回去结婚生娃的时候,忽然耳朵里传进一个声音,非常非常的熟悉。那个声音从半截屏风后面,以极大的分贝,极刺耳的扩张效果,冲击着她的耳膜。江燕妮感觉自己背都僵了。
郑雪城正在宴请一桌客人,大约是生意上的关系户,工作没有了,关系却是资源,更要加紧维护才是。
郑雪城的笑声像他的人一样雪白爽朗,失业和失恋,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大约屁都算不上一个。
朱小虎看到了江燕妮脸色的变化,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然后天雷地火的事情瞬间发生。郑雪城一抬头,目光越过屏风,便发现了江燕妮的背影。令江燕妮没想到的是,郑雪城居然大声招呼了她。郑雪城隔着屏风叫道:"那不是江小姐吗?好巧啊!"江燕妮不知所措,这样的场合下郑雪城不是应该装作不认识才对吗?她可没有忘记,那个男人几天前差点把自己掐至昏厥。然后郑雪城就大步跨进江燕妮的包厢,并不由分说把她从桌子前拉走,正眼都没看朱小虎一眼,仿佛朱小虎是一团他看不见的空气。
江燕妮大约是被嚣张的郑雪城吓傻了,她居然没有反抗,像个木头一样,直到郑雪城跟她介绍了一桌子的人,"这是张总,这是王总,李总。"某总更是不由分说地便给她倒了满满一杯酒,那个胖子说,"小郑的朋友么?来,替小郑干一杯。"江燕妮转头看着郑雪城,她的思路还没有转过来,她只记得,这个男人现在与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江燕妮挡开胖子伸过来的酒杯,想走,可是却被郑雪城拉住了。郑雪城扬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对她说,"喝两杯嘛,给个面子嘛!"郑雪城说:"谁不知道江小姐海量,巾帼不让须眉,想当年,不知道干翻了多少男人呢!"满桌的男人哄笑起来,差一点就为郑雪城的双关语热烈鼓掌了。而郑雪城继续热情又无辜地鼓励江燕妮,"今天不喝了这杯,就是不给我郑某人面子,赏个脸,我们在座诸位,可都等着被你干翻呢!"快活的笑声再次响起,人们大约无比羡慕郑雪城,在美女面前讲话那叫一个大胆。气氛多么好!情谊多么深厚!江燕妮只好从命,仰起脖子一饮而光,众人喝彩。
这才放江燕妮走,像放走一个陪酒女。可是陪酒女走到门口,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郑雪城大声说,"你少喝点酒。"郑雪城转过头来,看着江燕妮,人们也都转过头看着她。江燕妮的脸已经不红了而是白,她白着脸,笑吟吟地说,"你有阳痿,酒喝多了对你自己不好!"这次轮到郑雪城脸红了,他直着脖子吼,"你他妈胡说什么?谁阳痿了?"江燕妮无比笃定,无比坚决地说,"你阳不阳痿自己知道!"江燕妮哭了一场,一出澳门豆捞就哭了。朱小虎十分稀奇,要说这辈子他都无缘看见的奇观,一是火星撞地球,再一个就是江燕妮的哭泣。可是江燕妮今天哭得歇斯底里的,好像要把肠子都喷出来,他又觉得,这种奇观不看也罢。他急得抓耳挠腮,也没办法安慰一个痛哭的女人。想了想应该递张纸巾,可是摸摸自己兜里,也没有纸巾。于是跑去附近的小超市买纸巾,等回来一看,江燕妮已经不见了。
江燕妮独自打车走了。今天是应该被忘记的一天,脸也丢了,泼也撒了,回头谁再提谁是王八蛋。
似乎她赢了。她想郑雪城应该更想哭一场吧,本想污辱个妇女,出口恶气,没想到反被妇女污辱了。
她以为郑雪城是恨她的,就像她恨他一样,可她没想到郑雪城只是轻视她。恨还算好的,恨至少代表重视。
心里真疼啊,似乎比发现郑雪城骗她那一刻还要疼,比郑雪城掐住她脖子那一刻还要疼。疼得真是没有办法。朱小虎的电话打来,江燕妮接了,此时,她坐在出租车上。朱小虎在电话里问:"你在哪里?"江燕妮停顿了三秒,然后眼神掠过车窗外一幢高大的建筑,她说,"锦江之星,你来吗?"锦江之星是一家连锁酒店,干净温馨又便宜。便宜,只是江燕妮的认为,对朱小虎来说好贵好贵。一间大床房,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