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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小说(4)

“电报上的地址门牌一些不错,如果你不告诉人家,人家会知道吗?你到此地以后天天要写信,现在写信写出花样来了。幸而那个人在杭州,只打电报来,如果在上海的话,还要钉梢上门呢。我劝你以后少写信了。”四太太几乎把兰芳认作自己的亲生女,忘记了她是寄住着的客人了。

兰芳赧然不作声。

“兰芳做了被人追逐的目标了。这打电报的人,前几天一定还在杭州车站等着呢。等一班车,不来,等一班车,不来,不知道怎样失望啊。这样冷的天气,空跑车站,也够受用了。”我故意把话头岔开,同时记起前几天看见的信封上的名字来。“杭州,姓张,一定是他了。”这样想时,暗暗感到读侦探小说的兴味。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和满子谈起电报的故事。从满子的口头知道兰芳和那姓张的过去几年来的关系,知道姓张的已经是有妻有女儿的人了。

“这电报一定是他打来的。兰芳前回住在这里,曾和我谈到夜深,什么要和妻离婚咧,和她结婚咧,都是关于他的话。”满子说。

我从事件的大略轮廓上,预想这一对青年男女将有严重的纠纷,无心再去追求细节,作侦探的游戏了,深悔前几次说话态度的轻浮。

星期日上午,满子和邻居的女朋友同到街上去了,家里除娘姨以外只我一个人。九时以后,陆续来了好几个客,闲谈,小酌,到饭后还未散尽。忽然又听见门铃急响,似乎那来客是一个有着非常要紧的事务。

“今天的门铃为什么这样忙。”娘姨急忙出去开门。我和几位朋友在窗内张望,见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光滑的头发,苍白的脸孔,围了围巾,携着一个手提皮箱。看样子,似乎是才从火车上下来的。

“说是来看二小姐的。”娘姨把来客引进门来。

“你是夏先生吗?我姓张,今天从杭州来,来找满子的。”

“满子出去了,可有什么要事?”我一壁请他就坐,一壁说,其实心里已猜到一半。

“真不凑巧!”他搔着头皮,似乎很局促不安。“夏先生的令弟家里不是有个姓刘的客人住着吗?我这次特地从杭州来,就是为了想找她。”

“哦,就是兰芳吗?在那里。尊姓是张,哦……那么找满子有什么事?”

“我想到令弟家里去找兰芳。听说令弟的太太很古板,直接去有些不便,所以想托满子叫出兰芳来会面。我们的关系,满子是很明白的。今天她不在家,真不凑巧。”

“那么请等一等,满子说不定就可回来的。”我假作什么都不知道。

别的客人都走了,客堂间里只我和新来的客人相对坐着。据他自说,曾在白马湖念过书,和吉子是同学,也曾到过我白马湖的家里几次,现在杭州某机关里当书记。“据说吉子的灵柩已运回去了,她真死得可惜!”他望着壁间吉子的照相说。

我苦于无话可对付,只是默然地向着客人看。小钟的短针已快将走到二点的地方,满子还不回来。“满子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只好直接去了。”客人立起身来去提那放在坐椅旁的皮箱。

“戏剧快要开幕了,不知怎样开场,怎样收场!”我送客到门口。望着他的后影这样私忖。

为了有事要和别人接洽,我不久也就出去了,黄昏回来捺了好几次门铃,才见满子来开门。

“爸爸,张××来找你好几次了。他到了四妈那里,要叫兰芳一同出去,被四妈大骂,不准他进去。他在门外立了三个钟头,四妈在里面骂了三个钟头。他来找你好几次了,现在住在隔壁弄堂的小旅馆里,脸孔青青地,似乎要发狂。我和娘姨都怕起来,所以把门关得牢牢地。—今天我幸而出去了,不然他要我去叫兰芳,去叫呢还是不去叫?”

“他来找我做什么?”

“他说要托你帮忙。他说要自杀,兰芳也要自杀,真怕煞人!”

才捧起夜饭碗,门铃又狂鸣了。娘姨跑出来露着惊惶的神气。

“一定又是他。让他进来吗?”

“让他进来。”我拂着筷子叫娘姨去开门。来的果然就是张××,那神情和方才大两样了,本来苍白的脸色,加添了灰色的成分,从金丝边的眼镜里,闪出可怕的光。我请他一同吃夜饭,他说已在外面吃过,就坐下来气喘喘地向我诉说今天下午的经过。

“我出世以来,不曾受到这样的侮辱过。恋爱是神圣的,为什么可以妨害我们?我总算读过几年书,是知识阶级,受到这样的侮辱,只好自杀了。我预先声明,我要为恋爱奋斗到底,自杀以前,必定要用手枪把骂我的人先打杀!还有兰芳,看那情形也要自杀的,说不定就在今天晚上。……”他越说越兴奋,仿佛手枪就在怀中,又仿佛自杀的惨变即在目前的样子。我默然地听他说,看他装手势,一壁赶快吃完了饭。

“请问,你现在到我这里来为了什么?”我坐在他旁边,重新改变了态度从头问。

他似乎有些清醒了。

“一来是想报告今天的经过;二来是想请先生帮忙。”

说时气焰已减退了许多。

“这经过于我无关,用不着向我报告。至于帮忙,更无从谈起。我不知道你和兰芳的情谊,兰芳又不是我的亲戚。我连做媒人的资格都没有,何况你们是恋爱!”我冷淡地说。

“先生是我们的老前辈,关于恋爱,曾翻译过好几种书,又曾发表过许多篇文章。我们对于这些著作,平日是常作经典读的。在先生看来,我们青年应该恋爱吗?”“我决不反对恋爱。可是惭愧得很,自己却未曾有过恋爱的经验。关于这点,我倒应该向你受教的。听说你已结过婚,而且有了儿女了。你恋爱兰芳,本身当然有许多荆棘。你居然不怕,我真佩服你有勇气。”

他默然了一会,似乎在沉思。

“我已决定回家去离婚了。”

“那么,兰芳和你的情谊到了如何程度了呢?今天你到我弟弟家里去的时候,曾见到她吗?她曾出来招呼,向女主人介绍吗?”

“没有。我去敲门,把名片从门孔里递给女佣人,立了一刻多钟不见来开门,那位太太的骂声就起来了。兰芳不出来,也许是怕羞,说不定从中有人在阻挠,破坏我们的恋爱。我和兰芳相识已四年了,我为了她,曾奋斗到现在。”说到这里,他郑重地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来。“唔,这里面有她和我合拍的照相,许多封给我的信。爱情这东西培养很难,破坏是很容易的。如果有人来破坏我们的爱情,我一定要和他拼命。”他又兴奋起来了。纸包摊开在桌子上,露出粉红色和淡蓝色的许多信封。我叫满子替他包好,不去看它。“据你说来,今天的事情,关系还在兰芳身上。她如果肯直直爽爽地把你当作未婚夫来介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们的那位弟太太待兰芳并不坏,至于你们的关系如何,当然未曾明了。你知道上海的情形吗?在上海,陌生的男人上门去追逐女人叫‘钉梢’,是要被打——‘吃生活’的,你只受骂,还算便宜呢。哈哈!”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拿起吃饭前已看过的晚报,无聊地来再看,把眼光放在“学生占住北站车辆,沪宁沪杭夜车停开”的标题上。客人仍是“指导”咧“帮忙”咧,说了一大套。

“你要我帮忙些什么呢?”我打着呵欠问他。“你的目的是要兰芳爱你吧?她究竟爱你不爱你,全在她自己,我有什么方法可想?至于说有人妨害你们的结合,更没有这回事。兰芳是在亲戚家里作客的,那里并没有你的情敌。你尽可放心。”

客人还没有就去的意思,低了头悄然地坐着。

“怎样?我不是已对你说得很明白了吗?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叫兰芳不住在上海。兰芳这次出来原和我有约,冬至节边就回家去的。忽然说要在上海过年了,我曾打过一个电报,还是不回去。所以特地跑到上海来找她。她如果一天不回去,我也一天不回杭州,情愿死在这里。”他说到“死”字,又兴奋起来。我对于这狂热而粘韧的青年,想不出适当对付的方法来了。

“兰芳的回去不回去,照理有她的自由。你既这样说,我明天就去关照舍弟家里,叫他们不要留她,送她回去吧。好了,话说到这里为止,你可放心回旅馆去睡觉,明天也不必再来了。”

我立起身来替客人开门,他这才出门去。第二天早晨,我还睡着,又听得门铃响。那姓张的客人又来了。据娘姨说,她起来扫地的时候就见他在我家前后荡来荡去好几次了。

我披了衣服下楼去,见他已坐在客堂里,眼睛红红地,似乎昨晚不曾睡着过的样子。

“不是昨天已答应过你了吗,由我去劝四太太,叫她不再留兰芳在上海。我打算今天吃了夜饭就去说,日里是没有功夫的。——此外还有什么事?”我问他的来意。

“我怕兰芳要自杀,也许昨晚已经……”

“决不会吧。你似乎有些神经异常了。据我的意见,你在上海已没有事,可以就回杭州去了。兰芳不日也就可回到自己家里去。此后的事情,完全看你们的情形怎样。”

我抑住了厌憎的情绪,这样劝说。

“我有一封信在这里,想托满子替我代为送去给兰芳,安慰安慰她。”他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封厚厚的信来。“又是信!”我在心里说。我对于这种粘缠扭捏的青年男女间的文字游戏,是向所不快的,为了逃避当面的包围起见,就答应照办。笑着说:

“阿满,就替他做一回秘密邮差吧。—去去就回来,不要多讲话。”

打发满子去后,我就去穿大衣,戴帽子。客人见这样子,也就告辞而去。

正午回来吃中饭,满子尚未回转,从娘姨口里,知道那姓张的又来捺过好几次门铃;有一次从后门闯进来,独身在厨房里站了一回,拿起娘姨所用的镜子来照了又照,自叹面容的憔悴。

“这位客人样子有些痴。”娘姨毫不客气地下起诊断来。

黄昏回到家里,满子早已转来了,据说兰芳也有回信给姓张的。他下午又来守候过几次,最后一回拿了信去。兰芳在那里仍是有说有笑的,并不怪四太太。看样子似乎他们之间问题还很多,或者竟是张××的单相思。晚饭后我冒了雪到老四那里,正在和老四、四太太、兰芳围了炉谈说日来的经过,忽听见有人敲门。“一定又是那个痴子,别去理他!”四太太说。“还是让他进来吧,好当面讲个明白。”我主张说。老四和我去开门,来的果然就是他。老四和他是初见,“尊姓台甫”,一番寒暄之后,就表示日来怠慢的抱歉,且声明即日送兰芳回去,劝他放心。“兰芳,这是你的客人,你也出来当面谈谈,免得我们做旁人的为难。”老四笑着叫兰芳。

兰芳经了好几次催迫才出来,彼此相对,也不说什么。四太太在后房和娘姨在谈话,“痴子”“痴子”的声音时时传到耳里来。

“现在好了。他们已声明就送兰芳回去,我答应你的事情,总算办到。今晚我还要到别的朋友那里去,你也可以放心回去了。”我这样三面交代,结束了这会见的场面。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夹雪,姓张的到第二天还没有回去,几次来捺门铃,我却都没有见到他。

过了三天,我又到老四那里。老四一个人在灯下打五关。据说四太太昨天下午亲自送兰芳回去了,预备在兰芳家里留一夜,明天可以回到上海。本来打算等天晴了才走的,因为那姓张的只管上门来嘈杂,所以就冒着雨雪动身了。

“这样冷的天气!太太真心坚,……都是那个痴子不好。”娘姨送出茶来,这样说。

国家,家事,杂谈已到了十点多钟,雪依然在落着。正想从炉旁立起身来回家,忽听得四太太叫娘姨开后门的声音。

“回来了,好像充了一次军!”四太太扑着大衣上的雪花进来。

“为什么这样快?不是预备在兰芳家里宿一夜的吗?”老四问。

据四太太说,她和兰芳才从轿子下来,就看见那姓张的,原来他已比她们早到了那里了。四太太匆匆地把经过告诉了兰芳的母亲,看时间尚早,来得及赶乘火车,就原轿动身,在兰芳家里不过留了半个钟头。

“我们都是瞎着急,睡在鼓里。兰芳的母亲既知道女儿已有情人,为什么还要托我管这样管那样。幸而我还没有替兰芳做媒人。兰芳也不好,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告诉我们。那个痴子,在她们家里似乎已是熟客,俨然是个姑爷了,还要我们来瞎淘气。”四太太很有些愤愤。因为四太太在车子里未曾吃过晚饭,娘姨赶忙烧起点心来。我也不管夜深,留在那里吃点心,大家又谈到姓张的和兰芳。

“照情理想来,这对男女的结合并不容易。男的家里已有妻和小孩,女的家境又不好,暂时要靠人帮助。为兰芳计,最好能嫁个有钱的丈夫。唉,天下真多不凑巧的事。”老四感慨地说。

“男女间的事情,不能用情理来判断,恋爱本是盲目的东西。在西洋的神话里,管恋爱的神道,眼睛永不张开,只是把箭向青年男女的心胸乱放。据说这箭是用药煮过的,中在心上又舒服又苦痛,说不出的难熬,要经爱人的手才拔得出呢。”我的话引得老四和四太太都笑了。“依你说来兰芳和那痴子都中了那位神道的箭了。那么,我们的为她们淘气,算是什么呢?”四太太笑说。“只可说是流弹了。哈哈。”我觉得“流弹”二字用得恰好。

“真是流弹。哦,电报费,来回的船钱,火车钱,轿钱,汽车钱,计算起来,很不少呢。这颗流弹也不算小了。”老四说。

“还要外加烦恼哩。前几天多少嘈杂淘气!这样大雪天,要我去充军!”四太太又愤愤了。“总之是流弹,如数上在流弹的账上就是了。”老四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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