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案件被推迟到了年后的二月中旬审理。在此期间,一世又去看过永恒两次。每次见面,一世都觉得永恒更羸弱,更阴郁,更忧伤了。但在他坚定而不安的神情里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绝望。他不善言谈,话依旧不多。一世不清楚,他的不善表达和落落寡合是因为存在于心灵深处的悲痛、不安和伤感使他对人失去了一种由衷的信任感,还是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的语言表达能力退化了。总之,于说话而言,他似乎更喜欢沉默。如果说他变了,这是不确切的,因为这还是那个少年,有着一张完美到令人瞠目结舌的脸。眼角眉梢都透出一种让人深感不安的阴郁和悲戚。这种来自灵魂的隐痛似乎植根在了他生命的整个律动中,浸入了他全身的血管中。一世觉得,他的美浸泡在了深不见底的苦海里;如果说他没变,这依旧是不确切的。他的轮廓更明朗清晰了,他的声音更浑厚深沉了,他的身高又拔高了一截,他的身体虽然瘦削,却更稳健纯熟了。他的眼神更迷人了,他的鼻梁更挺拔了,他的嘴唇更接近男性的本色了。但他的笑容不像笑容了。一世觉得,他的笑匍匐在了厄运的威慑下了。
永恒似乎没变,又似乎完全变了。他不再是他,但却依旧是他。生存和毁灭从不同的方向撕扯着他的肉体,争夺着他的灵魂。爱是中间的折中之物,但却朦胧而不确定,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迷惘。
小年的前三天,一世在莱芒的帮助下探望了永恒。这次是在一个明亮干净的房间里。永恒第一眼看到她时,羞愧而不安的低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直视一世的眼睛,那种躲躲闪闪、唯唯诺诺的神情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害怕被亲人谴责一样。这种卑下、胆怯、懦弱的表现让一世原本斗志昂扬、坚定不移的心立刻跌到了忧伤而绝望的深谷里。她最见不得自己关心的人屈服于命运的淫威,最无法忍受自己疼惜的人没有骨气,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存在和善意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而永恒的这一无意识的表现使这三种她终其一生都深恶痛绝的情感像一股脏水一样一股脑倾倒在了她的身上,她不禁浑身打颤,怒火中烧。
于是,她几步跨到他面前,扶正他的头,盯着他的眼睛。这时,她的怒气被爱怜完全掩埋了。只见,永恒用一双充满柔情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她,眼角还挂着一滴孤零零的泪。一世情不自禁的垂下双手,咽了一口愤怒之气,然后又抬起头,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而温柔的说:“永恒,你这是怎么了?如果连我你都不敢正视,以后你要拿什么勇气去正视你将来的人生?在人的一生中,谁都免不了犯错,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是绝对纯洁的,任何人的行为严格来说都是有瑕疵的,只不过有些瑕疵在律法的限度内泛滥,有些瑕疵在律法的限度外遭殃。我会告诉你,你的错误需要你来承担相应的责任,付出一定的代价,这是公平的。但是我决不会告诉你,这种不良的行为应该像枷锁一样束缚你一生,像耻辱的烙印一样灼烧到你的良心以致灵魂的深处,让你一生都带着悔不当初、痛不欲生的铰链负重前行。永恒,连美国的前任总统***在他青年时代的迷茫时期都曾吸过毒,但这依旧不妨碍他在47岁时成为美国的第44任总统,而且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非裔美国人总统,最主要的是他平易近人、深得人心,不管他政绩如何,他都是一位难能可贵的好总统。所以,我想对你说的是,只要命运不在这一刻剥脱你奋进的机会,你一息尚存,你的人生每一秒都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从今往后,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都要秉持美好的天性,你要正直、善良、勇敢、忠诚、博爱。”
然而,这个少年虽然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听着她说话,但却并不关心她所说的内容。因此,一世一说完话,永恒便问:“请你告诉我,我死了,或者坐牢后,你是不是会嫁给别人?”
一世愣住了。
“他究竟在想什么啊?”一世看着永恒的那双像星星一样明亮而一闪一闪的眼睛,惊讶的想。
“永恒,现在这种情况你不应该考虑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也不应该是你考虑的。”一世说。
“可无论在任何时候,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我不怕死,但我怕失去你。”永恒说。
一世哑口无言。只有上帝知道,一世这次来见永恒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使永恒有一个思想上的准备。她想和他谈一谈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使他尽量回想一下车祸前的生活,以此避免在法庭上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当木森讲述他的身世和遭遇时,使他受到惊吓和刺激。于是,借着这个话题,一世小心翼翼的问:“你曾失去过什么至亲的人吗?”
永恒没有回答。
“永恒,能和我说说你的父母吗?”
永恒依旧默不作声。
“永恒,你爱我吗?”
“爱!”
“除了我,你还爱过什么人吗?”
永恒又不吱声了。
一世慌乱起来。她无法想象,当一个人面对一个忘记一切不幸之事的当事人对别人声情并茂的陈诉他的遭遇时,这个当事人会作何感想。她的确不能想象,因为一世自己就像一个在迷宫里转圈圈的人一样,迷失的不知所踪了。她是如此聪明智慧的一个姑娘,现在却傻了。她不知道,目舜的那段人生只属于目舜,而不属于永恒。在某种并不严格的意义上来说,目舜已经死了,而永恒并不是他起死回生的重生之体,而是一个崭新的新生体。他的人生之路只有五年。那十三年已经随着逝去的父母埋葬在了沉睡的记忆之海里。只要新生体不愿与死去的肉体合二为一,他就永远只是永恒而不是目舜和永恒的结合体。所以,她所担心的一切对永恒来说是不复存在的,即便一个人耳提面命的对他说他现在叫的永恒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叫目舜,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事故中不幸双双身亡,并且清楚无比、一字一顿的告诉他,他因为失去了记忆忘记了就像他身体的某一个器官一样独属于他的这一切。事实上,这些使任何悲痛刚刚缓和之人听后会经历第二次死亡的话不会在永恒的记忆之海上惊起一丝涟漪,也不会让他情感的深海有一丝波澜。他就像一个聋子在听一个人滔滔不绝的讲话一样,他只看到他不停翕动的双唇,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此,目舜的遭遇对永恒构不成伤害。
“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旁敲侧击的引领他回忆这一切,又该如何点到为止的对他说起这一切?”一世想。但是,直到离开时,她也没有鼓起勇气,下得了狠心,对他提起这一切,她觉得太残忍了。然而,当天夜里,这个姑娘便想通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于是,她再也不担心目舜的事会打击到永恒了。
“如果失忆对永恒来说是幸福的,为什么不让他维持现状呢?何必要唤醒他那痛苦的回忆呢?”一世躺在床上反复的思考着,“身体残缺不全照样能活下去,记忆残缺不全又何尝不可以活下去呢?没错,现在这种情况对他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目舜是目舜,永恒是永恒。对目舜来说,永恒是他病体的形式,而对永恒来说,目舜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和自己毫不相干。所以,目舜的遭遇也仅仅是目舜的遭遇,传到永恒的耳朵里只能有一种结果,即左耳进右耳出。只要他不在意,任何语言对他来说都像一阵无足轻重的风,刮过后,便了无踪迹。是的,是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这是一种奇特的存在方式,很多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这算是什么存在呢?”她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想道,“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即一个躯体在不同阶段潜藏着两个灵魂。没错,人与人之间,肉体是基本一样的,不同的只是思想和灵魂。是的,是的,目舜和永恒的思想是不一样的,灵魂也是不一样的。记忆这根贯穿一个人一生的链条如果在某一个地方断开了,这个人就不能称其为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人,而是一下子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毫无章法可寻的人。这样说来,记忆即是生命正向流逝的轨迹,也是思想反向回溯的过程。我明白了,我理解了。看来是我多虑了,我想无论木森在法庭上说什么对永恒都是毫无影响的,他听木森的滔滔雄辩只会像一个文盲盯着书本一样,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这是好事!这是好事!”
新年来临之际,一世又去看了永恒一次。无论是前一次,还是这一次,她都只字不提仲馗自杀的消息,也不提永恒的案件明显倾向于那种可能性。她没告诉永恒仲馗已经去世,是不希望他在情感上再一次受到影响,她期望他尽可能平静的去面对即将临近的自己的事情;她不提他案件的可能性结果,是因为她既不愿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也不想让他一劳永逸的失望。她期许他能够拥有比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更强的承受能力。她不指望他能处变不惊,毕竟他还年轻,但他年轻的生命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后,她希望他遇到任何事都能镇定自若。但所有的这一切她都没有付诸于语言,语重心长的对他倾吐过只言片语。是的,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无声无息的关心着他。但是,对永恒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她的平静、温和、理解已经给了他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一世都意想不到的勇气。然而,面对不幸这个少年有了充足的勇气,但是面对爱情,他却失去了所有的斗志。
一世不曾知道,也不曾了解,正是她的体贴和关怀使永恒一方面充满了希望,一方面又陷入了无尽的绝望。这种矛盾又使他异常的痛苦和不安,甚至于比即将到来的囹圄之苦更让他难以忍受。这是爱情赠予心灵的枷锁,解不开也不愿解。
令人惊讶的是,越是临近开庭,这个让她坐卧难安、焦头烂额的案件越接近尾声,一世越显得沉默、冷静。她和永恒从不提和案件有关的任何话题,见面时只是聊一些轻快的、殷勤的、自告奋勇跑到嘴边的话题,或者是由此产生的一些随机应变的话题。这次见面,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令她深感意外的是,过了很长时间,永恒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说其他的话。他坐在她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一直在默默地、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他的这种表现让一世突然不安起来。最后,他终于从胸腔里奔涌出这么几个字:我觉得我会死在牢里。
听到这样的话,一世大惊失色。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对其寄予厚望的永恒会说出这种轻率而不负责任的话。她一个外人为了他宝贵的生命、灰暗的前途四处奔波,而他自己竟然如此看轻自己的生命。听到这样的话,她不再同情、怜悯这个少年,而是感到悲愤和失望。她害怕永恒因为想不开也会在牢里自寻短见。一个人如果曾经做过很多错事,当他决定痛改前非,并经过反复的自省后,他会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事情不应该做。一世便是这样的人。每次回想起自己以前的那些幼稚的想法和错误的行为,一世都深感羞愧。尤其是想到自己曾有自杀的想法,她更羞愧的无地自容。她藐视那时的自己,看不起那时的这种冲动和对生命不负责任的倾向行为。因此,现如今,她最鄙视自杀的人。在她看来,生命要求一个人尽可能活得精彩,而不是自轻自贱。
“永恒,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我觉得我坐牢了,你一定会嫁给别人。因为我现在没有资格爱你,在将来也必定没有机会娶你。”永恒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用略带犹豫的沉重语气回答,“我一无所有,无论是曾经、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把你看成是我的全部。如果在我的生命里没有你,我没有勇气活下去。”
这个少年是如此年轻,他不懂,也不可能懂,这些话虽然充满了深切的爱意但却不可避免的带着威胁的语气。一世不可能听不出来。但是,已经三十岁的她,不可能像只有十八岁的他一样把爱情看成是生命的全部。她知道一个人活着不单单是为了爱,更是为了生命的义务和责任。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首先要珍爱生命,其次要让生命存在的有价值,这就势必要求一个人生活的有意义,既不能挥霍生命,也不能虚度时光。爱情的确高贵、美好、令人向往,但如果一个人毫无追求,只是耽溺于爱情,那么,这种爱也是不可取,不值得推崇的。于是,她用这样的话回答了这个少年:
“永恒,我不否认我爱你,虽然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让我羞于说出这种爱的誓言,但我依然承认我爱你。可是,爱只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生活的一种美好的憧憬和向往,它不可能,也决不会是生命的全部,生命有其自身的使命和职责。你要遵从生命的本色,而不可以违背它的意志。遇见你之前我没有结婚,当然有没有结婚的理由,遇见你之后我很可能会结婚,当然亦有要结婚的理由。但我不会向你保证因为你我会怎么怎么样,因为人生有太多的变数,誓言在变化无常的命运面前是那么无力。所以无论是你爱我,还是我爱你都是我们各自的自由,却不能束缚彼此的人生和行为。我会努力的活着,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负生命,不负此生。我希望你也如此。我希望在你的一生中,你要首先成为一个拥有纯金般品质的人,聪明而不狡猾,沉静而不欺瞒,勇敢而不鲁莽,忠诚而不蛮干;其次你要努力过积极向上的生活,让生命体现你个人独特的价值,你要用美好的品质和高贵的行为影响你身边的人,如果你不能做到影响别人,但你至少要规范自己的行为,尽可能的克制自己,约束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尽善尽美的尊贵之人。只有这样,你才有资格去享受高贵纯洁的爱情。我希望对你来说,爱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给你高尚的生活锦上添花,而不是诱使你堕落、消极、沮丧、颓废,使你一事无成。永恒,你懂我的意思吗?”
永恒茫然的点点头,没再说一个字。也许他以后自然会懂,但现在他几乎一个字也不懂。他只是觉得,他离这个像太阳一样照耀他人生的女人越来越远了,离被黑暗覆盖的深渊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