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一世和木森搭乘早晨九点的飞机飞往了水乡之城。
在机场碰面时,这对男女从彼此的神态中惊讶的看出对方似乎彻夜未眠。他们不曾知道,彼此在对方脸上看到的正是自己的影子。如果说一世看到木森脸色苍白,神情疲倦,眼神呆滞,那么木森在一世的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倦容。他们就是彼此的一面镜子,可他们自己却并不知情,反而同情起对方来了。但同情并不意味着理解。所以,一世不理解木森为何疲惫不堪,而木森也不理解一世为何神情沮丧。按理说,这是崭新的一天,就应该怀着美好的希望和悦人的憧憬去对待这一天,可他们给对方的感觉就好像依旧沉浸在昨天的哀愁和忧伤里。
这一次,他们是名正言顺的一起出行,且坐在了一起。尽管这种名正言顺与他们二人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尤其对木森来说更是如此。但他依旧心潮澎湃、心情激越。可以这样说,几乎是一见到一世,想到要和她,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去完成这样一趟算不上惬意、轻松、自由的旅程,木森便不由自主的飘飘然起来。虽然由于一宿没睡他的身体异常困乏,他的思维也很迟钝,连他的行动都是机械僵直的。但他却不合时宜的感到一股袭上心头的兴奋掺杂着紧张,激动裹挟着不安的激情。就像一个男孩子去和初恋女友第一次赴约一样。这种按耐不住的情感倾向让木森在内心里感到一种明确的惭愧之情。他为自己害臊,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这种溢于言表的情愫。
木森惊讶的发现永恒这个人的存在以及出现导致的众多莫可名状的不良情绪的波动在这一刻几乎荡然无存了。无论是在他的眼睛里,还是在他的内心中,亦或者抽象思维中,这个少年都被产自他单方面的男女之间的那种无法克制的爱排挤的没有一席之地了。这一刻,当他以一个男性的身份面对他深爱的女子的时候,他真切而自私的意识到永恒的存在是多余的,他所带来的一系列纠缠不清的问题是无足轻重、不足挂齿的,他不属于他们这个短暂的二人世界,也不可能属于。对他来说,永恒就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入侵物种,他破坏了原本属于他的和谐和安宁,甚至掠夺了他本该有的权利,抢走了本来属于他的机会。
“没错,正是这个让我的人生充满了太多遗憾和悔恨的少年,一手缔造了我人生的不幸。”木森看着一世想。他想起了在江南水乡酒吧的那一幕,想起了“永恒”这个名字凌驾在现实意义上的那种超然物外的意义,“他把她带到了我的世界,然后又硬生生的阻隔在我们之间。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这不是我所希望的,可它偏偏落在了我的头上。现在,我又不得不带着一种负疚之感为他奔波四方,难道我上辈子亏欠这个少年什么吗?他为什么要如此待我?”
永恒的案件让木森焦头烂额,而永恒这个人也让他百思缠心。永恒的案件带给木森的是一种负疚、惭愧之情,而永恒这个人带给他的却是一种妒意、恼火之感。他一方面觉得自己愧对这个少年,一方面又觉得这个少年带给了他诸多的不便和困扰。在内心深处他渴望摆脱他,但身体上却深陷其中不能抽身。而这一切矛盾的根源都是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让他魂牵梦绕、如痴如醉的女子。也正是这一刻,木森恍然意识到,不管他们中间有多少阻碍,也不管一世对他表现的多么淡漠,他对一世却依旧一往情深。这个女子注定成为他这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一种遗憾的邂逅。
“昨晚是不是没有睡好?”飞机平稳飞行后,木森问。
“不单单是昨晚,这些天睡眠质量一直都不好。”一世微闭着眼睛回答。
“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坐同一班次的飞机去西安吗?你也是坐在我的旁边,而且一上机就开始睡觉。”木森轻声微笑着说,“现在想起来,那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一样,依旧历历在目。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记忆有时可以把时间缩到无限短,有时又可以把它拉到无限长、、、”
“你不认为这完全取决于一个人的主观感受吗?”一世打断了他的话。
“的确是这样。”木森笑呵呵的回答,“说实话,那次的经历之所以如此记忆犹新,是因为一路上我都在听你轻微的鼾声和肚子因为饥饿而咕噜噜的叫声。”
“你是不是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此失态过?”一世睁开眼睛,转过脸看着他问。
木森耸耸肩,爽朗的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说这的确就是失态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木森又幽幽的说,“那么,我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所谓的失态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使我开始注意你。”
一世淡然的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笑容。她之所以笑,是因为木森的话使她意识到一个存在于男女之间亘古不变却始终模棱两可的问题。即男女之间相互吸引的机要究竟是什么?人们普遍认为,女性的貌美是吸引男性注意力的首要条件。无疑,这一观点是以男性是纯粹的兽性动物而加以考虑的。的确,事实证明,这一观点横行霸道了几个世纪。甚至于被认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因此就不可避免的催生了女为悦己者容这一观点。就好像女人活着根本没有其他高尚的追求和有价值的目标,只是为了取悦欣赏自己的人而竭尽所能的卖弄风情罢了。事实上,自古以来,基于女性的社会地位,以及性别歧视,大部分女人的确不得不把这一观点当做自己人生和奋斗的金科玉律。由于身体的局限性,女人被认为是劳动力方面的低能儿,因此就需要在其他方面弥补这种不足,于是为了吸引劳动力的主力军和社会财富的创作者——男人——的注意力,这些女人曾使出浑身解数。这一惯例一直被沿用至今。尤其在今天,外在容貌已经不是一种不可更改的客观因素,而是成为了人为可以任意修改的主观条件。因此,为了使自己看起来花容月貌,女人们不惜任何代价,在外形的修饰上挥金如土,在身体发肤上千刀万剐。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是近似于某一个,但又不是具体的某一人。这便是当今时代的东施效颦。但在某种意义上,当今时代,正真的西施之类的美女是不复存在的。因此一个人在容貌上的过分雕琢实则是对真正自然之美感的蹂躏和摧残。
正是木森的这句诚实却明显大献殷情的话,让一世深刻的体会到,在当今时代,因为庸俗之美成为一种可以用金钱换取的东西,也就是说只要你有钱你就可以去整形医院把自己变成连你自己都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所以所谓的“美”就不可避免的成为一种廉价的存在。它已经失去了美学上的绝对意义和绝对价值,在某种意义上,对自然之容貌的随意修改和任意模仿几乎颠覆和混淆了人类的审美观,使人们对容貌这一概念产生了模棱两可、模糊不清的认知。这亦是对基因表达的一种否定和反抗。可以这样说,在当今时代,美貌堂而皇之的成为一种容貌市场上的消费品。如果说“新事物乃时间孕育的产儿”这句话不可辩驳,那么美容整形这一产业是否达成了女性的夙愿,即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吸引她想吸引的男性的关注。答案不得而知,也许正好适得其反。
“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的鼾声和肚子的饥饿声所吸引,这意味着什么呢?在某种意义上是否意味着男性已经对女性的容貌之美产生了疲倦感?”一世暗自思忖,不禁陷入了沉思中。
木森虽然不知道一世为什么会露出轻蔑的笑容。但他依着男性惯有的思维定势,得出一种主观臆断的想法。他认为一世把他看成了一个轻浮的男人,脸色不禁微微泛起一丝红晕。
“显然,她把这个问题当做了一个不入流的问题,她也把我划分到了那些不入流的男人的行列里。”木森想,“但是,说实在的,有几个男人是入流的?我从来不敢把自己看的多么高尚,多么纯洁。”
“也许,我的这些话引起了你的反感。”木森轻声说。
“怎么会,”一世回答,“我对男人没有偏见。对男人的思想境界也不敢武断的横加褒贬。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自古以来,这是一种不可分割的对立。”
“你说你对男人没有偏见,但我认为,你对男人充满了偏见。”
“何以见得?”一世转过脸目不转睛的看着木森,问。
“你的言谈举止足以说明了一切。”木森回答。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邂逅告别的时候一世留给他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印象:她淡漠的举止和孤傲的神态似乎使她桀骜不驯的兀立在一个思想的高度,用讥讽和嘲笑的目光俯瞰着世俗的一切。
“这只是你个人的看法,人们向来喜欢自以为是,总认为自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或者喜欢推己及人,把自己的想法看成是别人的想法。”一世说,“我认为,没有人有资格对别人形成带有个人偏见的看法,因为谁对谁错、孰是孰非没有准确的评判标准。个体总是被动的。就拿永恒的这个案件来说。我原本对于这个案件存有很多不切实际的主观幻象,也许这源于我的那种推己及人的思想。我认为事情很明显,任何人但凡有一点分析判断的能力,就会辨别出永恒是无辜的,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人蛊惑和蒙蔽才会导致今天这样可悲的局面。基于此,他应该得到法律的同情和宽恕。如果说法律对犯罪行为的惩罚完全基于个体具有自由意志这一观点,那么,试问这一年多的时间,永恒是否有完全独立的自由意志呢?如果说决定论还依旧有它的立足点,那么导致这一事件的原因就应该被法庭看作是决定其结果的主要动因,进而排除一切干扰去弄清事实真相,给这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在宽容的给养上让生命进行第二次呼吸。可事实并不是怎么回事。”
木森坐了起来,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一世。
“木森,”一世不顾木森惊诧的目光,依旧动情而恳切的说,“国家的职能不是旨在教化吗?如果重在教化就不该用严酷的刑罚让一个本性善良却一时犯错的人永无重生的希望。”就在这时,一世突然想起了她在托马斯·曼的《魔山》里读到的一段话:并不存在什么“猪狗不如的恶人”,塞特姆布里尼纠正道。他们不过是像工程师和塞特姆布里尼本人那样,只是意志上有些薄弱,成了这个体制有缺陷的社会的牺牲品而已。“不能,我决不能和木森说这样的话,”一世想,“不然他又会搬出那条谨言慎行的理论来教育我了。”
“一世,你竟然提到了决定论。”在一世正暗自思忖的当儿,木森失声喊道。飞机上的很多人听到他的叫声,都把目光射到了他们这一边。木森欠起身对着大家歉意的点点头,然后又坐下,压低声音对一脸平静的一世说,“告诉我,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你的这些理论思想真是让我大跌眼镜。”
“一个平头百姓而已。”一世用平淡且不耐烦的口气回答,就好像这个问题简直是多此一举。
“平头百姓说不出这样的话。”
“你太小看黎民百姓了,其实,他们才是最智慧的人。”一世说。
木森没再反驳。
“一世,你听我说。”顿了顿,木森又一本正经、心平气和的说,“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法庭是这样一个地方,即不管用何种办法都要获得必须要了解到的一切真相。因为法庭总是考虑普遍原理,按照那些大家公认的、且规定成文的原则办事,而绝不会允许一名律师在法庭上进行一场哲学思辨,去为行为人的自由意志去辩护。而且我深信无论是法官还是检察官,以及书记员等等,这些人也许没有一个人知道什么叫决定论,更不会知道“罪”的概念和“罚”的理论是不符合科学的决定论的。他们要的只是犯罪事实的证据,如果证据确凿证明行为人有罪,那么他们就按相应的法律条款执行自己审判的职责。他们的职责也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源,所以别指望这些拿国家俸禄的人去为别人拷问自己的良心和高举人道和博爱的旗帜。说一句不该说的实话,冤假错案还比比皆是,至于永恒的这种犯罪事实明确的案件,在理论和现实基础上都是站不住能予以宽大处理的脚的。这就是事实。”
“这的确是事实。”一世苦笑着回答。
“我还是那句话,无论是我,还是司法,也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的。”木森用空洞的目光望着一世,用冷峻而疼惜的口气说。尽管他在内心里早已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为永恒争取最乐观的结果,但在表面上为保险起见,他还是相当冷静和客观的为一世,也是为自己打了一个预防针。这是他的处世哲学:任何事都要先想到最坏的结果,然后竭尽全力往好的方面发展。
“我知道,我知道。”一世心不在焉的回答。内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昨天见到永恒,我看的出来他的情况并不好。他还那么小,又涉世未深,被关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方一定会很害怕。这对他的身心都是一种莫大的摧残。真不知道他那年轻的心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真怕他被这一事件打击的再也昂不起头来,这一切太可怕了!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