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一世和木森在上午九点钟准时来到警局。昨天下午他们得到通知,今天可以来探望犯人。木森是以永恒辩护律师的身份陪同和这位被告关系模糊不清的一世一同前往的。在一世突然出现在木森律师事务所的第二天,他被正式聘请为永恒的辩护律师。三天前,木森已经大概了解了永恒牵涉其中的这起贩毒案件的来龙去脉,并得到了相关的卷宗和一系列需要的可靠或不可靠的素材。在大体浏览过卷宗并听相关人士口头粗略陈述后,他初步判断,这位少年的案情扑朔迷离,不同于以往他所承接的任何一起案件。最主要的是,一世对这个少年的事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却从未和他说过她和这位少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一点,令木森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来到警局时,首先迎接他们的是莱芒。莱芒看起来精神状态并不好,但他却故意表现出一种异常精神抖擞的样子,而正是这种明显的表演成分,让人一眼便看出他好像好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他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袋像两粒黄豆一样挂在下眼睑下面,脸色就像刷了一层石灰粉,灰暗而毫无光泽。几天没见,他好像老了五六岁。不管一世还是木森都看出了莱芒精神状态的不正常,但他们谁也没有过问。一世没问,是因为她深知导致莱芒现在这种精神状态的罪魁祸首也许正是自己,因此她羞于开口。如果她非要明知故问,那显然是对他再一次的伤害;而木森没问,是因为以他们的关系还没到见面时开门见山、直言不讳的过问对方身体状况的程度。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俩个人都明白,莱芒之所以欲盖弥彰,显然是不想让人看出他因为某种原因而导致睡眠质量不佳,而出现了身体上相应的病理反应。
这当儿,莱芒游移不定的目光从木森的脸上移到一世的脸上,在一世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向木森,微笑着说:“我们又见面了,但这次彼此的身份却截然不同了。”
“是啊!真是世事难料。”木森回答,伸出手与莱芒递过来的手握了握。
与木森握过手后,莱芒又转过脸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世,用温柔而悲怆的语气问:“听说你辞职了,为什么要辞职呢?”但他的言下之意却是:你为什么要为这个少年如此不顾一切呢?为了他,难道你要毁了自己吗?这值得吗?
一世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他?”
莱芒脸上显出痛苦的痕迹,但转瞬即逝。
“现在就可以,”他回答,“我已经做了安排。你们在审讯室见他。”
说实话,这样的安排虽然不违反常规,但也不合适。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在律师会见室见面,但莱芒自作主张摒除了这个合情合理的见面地点。理由很简单,自从永恒自首后,一个星期以来,在对他的审讯过程中,莱芒手底下的那些人由于对涉毒人员深恶痛绝总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他们严刑逼供。虽然明文规定,严禁执法人员严刑逼供,但是在实际办案过程中人们是不会按法令规范自己的一言一行的。那些年轻气盛又自命不凡的执法人员非常会把握分寸,总是让犯罪分子既吃了苦头,总体而言又无大碍,因此,禁令也就成了一项毫无实际意义的空头白文。
这种事当然在永恒身上也发生了。虽然他是贩毒集团所有成员里唯一的一个自首人员,但这依然没有换来执法者的同情。直到今天早晨莱芒才知道,在审讯过程中,由于永恒证词一致,虽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讳,但却矢口否认自己知道实情。这种有违常理的诚实态度触怒了那些警官,于是,他们游刃有余的游走在规章制度的边缘地带对他做了忍无可忍的事情,即拳脚相向。
“我不知道那些像面粉一样白色的东西是毒品。”在审讯过程中,这是从永恒嘴里说出的最无意义,却也是次数最多的一句话。审讯人员不止一次的被激怒了,于是忍不住对他拳打脚踢,但却适可而止。当莱芒知道实情后,永恒的脸上已经淤青满布。他没办法向一世交代,尤其在她事先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对永恒好一点。因此他不得不让他们在审讯室见面,以期在昏暗环境的不利条件下,一世看不到永恒脸上被打过的痕迹。至于他的那些下属,说句公道话他也拿他们实在是毫无办法。在他面前,他们一个比一个听话,一个比一个恭顺。但一旦脱离他的视线,他们就会在某种安全的限度内自行妄为。这是发生在从属关系中的一件众所周知又不言自明的事。
现在,一世和木森跟着一位被叫来带路的警官向审讯室走去,而莱芒则亲自去拘留室带永恒过来。由于他的案件还在受理阶段,因此他暂时被关在那里。木森不止一次来过这种地方,因此对此地的所见所闻已经见惯不惊。而一世是第一次来。一路上,她怀着忐忑而好奇的心情跟在那个冷冰冰的警官后面沿着一条两边隔几米就有一扇或开或闭的门的走廊一直向前走。中途,不时有人从他们前面左侧的一扇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文件,急匆匆与他们相对而行,相遇时互相退避一下,然后便擦肩而过;还有人从他们后面右侧的一扇门里走出来,与他们同路而行,快追上他们时,便加快步伐赶超在他们前面,然后一溜烟又消失在另一扇门里。这些人大部分都穿着警服,但也有穿便装的。有的人经过时会和带路的警官点点头,出于礼貌,警官也一本正经的向对方点头示意,但脸上却毫无感情可言。给一世的感觉他更像是一个会只言片语的智能机器人,而不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所有这些人(除了某时会有一个行色匆匆穿便装的人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显然是非工作人员。)的脸上都无一例外的呈现出一种冷冰冰无动于衷的表情。他们神情冷漠,目光却流泻出一种来自于优越感的难以克制的高傲。他们的优越感来自于他们的工作属性,而他们的高傲则源于这种工作属性带给他们的个人利益和人情关系所集于一身的那种社会地位。而正是这种社会地位,使他们内心十分明白,这座威严肃穆、干净整洁的高楼意味着什么。连笨蛋都知道这座高楼代表着一种连法律都会为其保驾护航的至高无上的权利。当然,这里的每一个工作人员也明白,只要在某种不逾越底线的安全的限度之内,他们这些高举正义大旗的人就可以钻法律的空子而为所欲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对待永恒的行为便足以说明了这一点。这就好比银行家会钻税务制度的空子;金融巨头会在证券交易中耍手腕一样。虽然我们不愿承认,但是事实证明,一个本性不洁的人最容易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为非作歹。因为在自己的领域动手脚,根本不需要轻车熟路,而是信手拈来。
一世是十分了解这种目光的。因此,她一看见这些人的那种冷若冰霜的神情和目无下尘的眼神以及高高在上的态度便明白,这里亦是走人情关系的机关。尽管木森曾斩钉截铁的对她表明千万不要对司法抱有非分之想,但她内心里却心知肚明:她之所以不能对司法抱有非分之想,只是因为她这个人默默无闻、不名一文。但如果她是个在社会上一呼百应、举足轻重的人物,连司法也会对她格外开恩的。在社会上,当金钱和权利集于一人之身时,这个人就相当于获得了免死金牌。这绝对是不成文的金科玉律,虽然在情理和道义上上不了台面,但在台下却颠扑不破。
木森走在一世的身边,他做梦也想不到,仅仅走过一条走廊的这短促的几分钟,一世原先对永恒的这起案件所持有的那种积极乐观的态度已经失掉了百分之五十的信心。他想不到,是因为他不了解这个孤身一人的女子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势单力薄、无依无靠在社会上生存的。如果有人问她,活到这么大,她在这个社会上都学会了什么?她会毫不迟疑的回答:
她比任何人更懂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人心叵测,什么叫狗眼看人低。她曾受尽了白眼,看惯了轻蔑,以及忍受了无尽的羞辱、嘲笑和讥讽。因此多年来,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个社会想有所作为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完全依靠金钱和权利,用金钱买奴性十足的走狗,唯命是从的为自己效力,用权利打通道,以便一路畅通无阻达到自己的终极目标——功成名就、飞黄腾达;要么心一沉,抛却一切的世俗杂念,一心一意致力于某一领域的研究、探索和创新,使自己成为一个凌驾于金钱和权利之上的博学之才,就像爱因斯坦一样,全世界无人可代替,而全宇宙都不可或缺。很显然,前一条路一世是走不通的,而后一条路由于才智有限,也是千难万险。
在这条走廊的尽头,他们又向右拐进另一条走廊。这是一条幽暗的走廊,并不长,在顶到头的一个房间门口那位一路缄默不语的严肃警官站住了。一世抬起头,看到门牌上写有审讯室三个字。警官轻轻的推开门,用目光示意他们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木森毫不犹豫的先走了进去,一世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警官在他们身后又把门关上了。几乎是一跨进房间,一世就被里面的那种庄严肃穆和神秘莫测的气氛镇住了。这里黑黢黢的,四面墙壁上没有窗户,只有一进门左侧的那面墙的正中央镶嵌着一块墨黑的玻璃,但从里面丝毫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对里面的人来说这块玻璃和墙体也毫无二致。房间里空落落的,地面的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光线惨白的台灯。这种苍白色的灯光,让人的心不由自主的开始紧张起来。
“在这里任何人的心理防线都会奔溃的。”一世心想。显然,这位姑娘没有和真正道德败坏的罪犯打过交道,不知道有些邪恶狡猾之徒的心理防线比巴士底狱还要坚不可摧。
“木森,”一世转过身,看着木森问,“你以前经常在这种地方见你为之辩护的人吗?”
“一般我都在律师会见室见我的委托人。”木森回答,“但今天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让我们在这里见面。”
一世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这第一次的见面让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木森在放了两把椅子的那一端的其中一把上坐了下来,他招手让一世坐在他的身边,一世走过去坐了下来。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世的心立刻停止不跳了。她先是看了看木森,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脸色在这间暗室里显的异常苍白可怕。门被先前那位警官打开了,紧接着,永恒走了进来。他的左臂依旧打着石膏,身上穿着一世为他买的那身新衣服(真是难以想象,他是如何把衣服穿上身的)。他没有戴手铐,也许在进来之前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他的手铐被打开了。仅仅一周时间,从他身体的轮廓看起来,他似乎瘦了一圈。永恒一离开门边,警官便在后面轻轻的关上了门。莱芒不见踪影。当永恒慢慢走近桌子,在那把他不知已经坐过多少次的椅子上坐下,桌子上的那盏台灯照亮他的那张秀美而年轻的脸时,木森一跃而起。一世惊诧的抬起脸看着他,只见他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永恒,胸口一起一伏。
“你叫永恒?”他盯着永恒问。
永恒看着自己辩护律师(他已经被告知,有一位律师会为他辩护,而今天是他第一次见自己的辩护律师。)的那种令人费解的震惊表情,疑惑的点点头。
“这不可能。”木森喃喃的说。这一刻,由于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千头万绪的过往之事一股脑涌向他的脑海,他只感觉头重脚轻、晕头转向,时而想起了一切,时而又忘记了一切。几乎把他连夜看完的卷宗上的关键信息都忘记了。卷宗上写的一清二楚,这个少年的真名叫目舜,而永恒只是他最近两年所用的假名。
一世看着木森失态而仓皇的行为大惑不解。
“没错,绝对不可能有丝毫差错,这就是那个孩子,和她母亲长的一模一样。”木森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几乎立刻便肯定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少年便是两年前他去水乡之城找寻却未果的那个孩子。现如今,他们以这样的关系见面了,不禁让他既惊讶不已,又大为感慨。他重新坐了下来,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这时,他看过的卷宗上的所有信息和他记忆之海浮沉不定的某些线索几乎完全吻合了。
“你的母亲叫什么?”木森冷不丁问了这样一句话。
一世大惊失色。她再一次惊讶的转过脸,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脸上露出既万般疑惑又十分痛苦的表情。木森看着一世的表情,大为不解。似乎在问: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过了很长时间,永恒都没有吱声。就好像这个问题不是对他提出的。
“木森,今天只问和案情有关的问题吧。”见永恒默不作声,一世用无奈的口气对木森说,“其他的事情,私下里我们再谈。”
听到这样的回答,木森更为不解和疑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什么难言的隐情不成?”木森心想。一世的回答显然表明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隐情存在着。木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问了关于案情的所有问题。永恒的回答和卷宗上的记述一模一样。看来,这个少年的确像个傻瓜一样不知道自己这一年多的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很显然,事实表明他就像一个白痴一样,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根本不去考虑做这件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是导致他犯罪的根本原因。
“没必要再问了,”最后木森严肃而无奈的说,“他所知道的他都巨细无遗的回答了,而他所不知道的,问再多也于事无补。实际上,他似乎对整个贩毒集团所从事的事情一无所知。我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一听到‘没必要再问了’这句话,永恒立刻紧张起来。
“你们就要走了吗?”他紧紧的盯着一世,用可怜巴巴的语气问,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一世伸出手,紧紧的抓住他递过来的那只冰凉的手,点点头。她没有说话,因为她深知,只要她一开口,她就会忍不住声泪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