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推开坐落在繁华商业区的销售厅的大门时,看到打扫卫生的阿姨安安静静的坐在办公室门口右边的一把靠背椅上,低着头,翻看着手机——这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的一个崭新的特征,总是用冷漠而麻木不仁的智慧之门面迎接着真实的大世界,而用心灵之窗口接受着巴掌大而虚无缥缈的小世界。智能手机把来自全世界纷繁的信息带到人们眼前的同时,也让人体的脊梁颈椎面临着毁灭性的灾难。
显然这位打扫卫生的阿姨已经履行完自己的职责,正等着工作人员前来,好心安理得的离开。她一听到高跟鞋的声音,便缓缓的抬起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她的笑容很灿烂,却无法温暖面对她的人,因为这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而是像履行仪式一般的僵笑。
“你来了!”她说,“你每天都是第一个来。”顿了顿,她又用平淡的口气说,“今天是个凉爽宜人的天气,昨天的雨下的很及时。”
一世对着她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说不出为什么,她对这位已经来了一年多时间的阿姨没有好感。第一次见面,这位花甲妇人就让人不舒服。这也许是因为她的外形和她的年龄不能相辅相成的缘故,她对自身已经苍老容貌的过分修饰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令人无法容忍的难堪。这具体表现在她每天的妆容比一世的还要浓艳。在她这个年龄,如果不能接受身体自然衰老之规律,非要人为的想方设法去掩盖岁月的痕迹,装扮成不服老的摩登女郎,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只能是贻笑大方之举了。
说来令人好笑,这位妇人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她总是在布满皱纹、毫无光泽和弹性可言的脸上抹上厚厚的一层粉,让人觉得那不像是皲裂的人皮而更像裂缝的墙皮;用黑色的眼线笔在耷拉的上眼睑的睑缘处勾勒出一道如墨的眼线,意图让已经神采失散的眼睛显的大而明亮,却让灰暗的眼神越发浑浊无光;细如蛛丝而稀稀拉拉的睫毛打着眼屎般的睫毛膏,天气热的时候都黏糊糊的粘到了一起,原本是为了美观,现在却成了败笔;残缺不全的淡眉毛化的又浓又黑,就像用刚沾墨的毛笔杠了一下似的;深紫色而干瘪瘪的嘴唇涂成血红色,其颜色夺目到令人不敢直视的地步。每天把这样的一张脸呈现在那些不得不看它的人们的面前,可以说,这是这张脸的主人的不厚道,也是对别人视觉的一种不尊重。
毋庸置疑,在容貌上黔驴技穷的修饰,这是过犹不及最好的例子。这位妇人的行为并没有错,只是她追求美人之暮美的极致,不幸的是却换来花甲之年丑的出奇,可她自己并不知道实情,别人又不好开口提醒,这就有点可悲可叹了。
不过,她遮掩的的确很好,来大厅一年多了,没人知道她的容貌究竟怎样,因为她每天就像戴着一副假面具一样,顽固的不让人看见她的真容。她是个小巧的妇人,瘦的皮包骨,但为了苗条她依旧在节食,如果有哪个好心人告诉她,她不能再节食了,再这样下去,她看起来就没有人的模样,而完全是一具会行动的干尸了。可惜,唯独在女人个人的审美概念上,没人会持中肯的态度去适当的评头论足。因此,一个人一旦在追求美的行动概念上有误,就会一错到底。无疑,这个老妇人就是这种情况。大家都在心里笑话她,可没有人敢告诉她真相。虽然她的身材就像个没有成熟的少女,可她抽起烟来吐烟圈的动作却比男人还要张扬和决断。是的,她是个时尚的妇人,时尚到一般人都无法苟同。
一世有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这位花甲之妇如果把在衣着和脸上所花费的功夫的三分之一的时间空出来把她打扫卫生的工作稍微尽职尽责一点,也就是说把地板擦的稍微干净一点,别让人觉得那地板每天都是一副水彩画;把机器擦的明亮一点,把烟灰缸洗的干净一点,让人一走进大厅觉得一尘不染、洁净如新,而不是乌七八糟、灰尘翻滚;在没人的时候,别把墩布放在便池里洗,让人一用拖把就闻到一股尿骚味。也许她的容貌不用刻意修饰别人也会觉得她很美,值得欣赏,也值得尊重。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心灵纯洁高尚了,眼睛自然既大又明亮了,那还需要眼线笔在眼睑上画蛇添足呢。
但阿姨可不这样认为。正因如此,一世飞快的越过阿姨,径直走进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很特别,既是更衣室又是厨房。她从容的从包里掏出更衣柜的钥匙,插进锁孔,一转,便打开了柜门。她拿出工作服,放在靠墙摆放的那张供大厅经理休息的脏兮兮的单人床上,然后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便又走回来开始换衣服。夏天,女士的工作服是一步裙和白色的衬衫,而冬天是一身黑色的西装。但一世不习惯穿一步裙,她认为自己常年跑步,发达的腿部肌肉不适合暴露在外面,因此在夏天她也穿着长裤。当她换好工作服,把自己穿来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挂在柜子里,然后锁上更衣柜,打开办公室的门,其他的同事们才陆续到来。而这时,打扫卫生的阿姨早已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几乎是花甲之妇刚走,带班经理王露便露脸了。这是一个同样爱美的女人,对于那张其貌不扬的脸所采取的措施和那位花甲之妇如出一辙,事实上还略胜一筹呢。王露四十刚出头,长发烫成了波浪卷,她很消瘦,但她依旧隔三差五不吃饭。女人不吃饭似乎是这个物质充盈的时代的另一个奇怪的特征。她平时说话爹声爹气,像个十八岁的少女。但一遇到自己的钱财受到威胁,或者自己的地位受到她自认为的轻视和不知好歹的撼动的时候说起话来就特别强硬,不是得理不饶人,而是没理也要看起来有理,没理也要绝对的理直气壮。王露据她自己说天生爱美,这也的确是事实。因为她的化妆包就像是她身体的某个器官一样,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与她形影不离。不知道在睡觉的时候,她是不是用化妆包当枕头,在梦里聚会的时候,会在梦呓中爬起来,拉开化妆包的拉锁,拿出口红在唇上狠劲的涂抹一番。以便用自己的红唇把其他女人比下去。在上班时间,一有空,她就会溜出去到附近的服装店试衣服,每次回来都不会空手而归。王露中等身材,在年轻的时候适时的割了双眼皮,二十四岁结的婚,有一个十六七岁的文质彬彬的儿子。由于她除了算自己管理的那点帐,便无所事事,因此一整天都低着头看手机。基于此,她颈椎毁灭性的灾难就比别人来的更早一点,即她明显已经驼背,但她自己并没有发觉。一世不知道,如果她发觉的话,她会不会让手机稍微歇一会儿,而把本职工作稍微重视一下。
接踵而来的是周正。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光头男人。这个男人具体来说没什么特点,如果非要找一个特点的话,那便是丑。他的丑即便是患有五官盲的人也绝不会否认这一事实。而比他的体貌特征更令人反感的是他的性格特征。周正是一个特别懒惰却又好颐指气使的男人。爱倚老卖老,总是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臭架子。他的脾气很坏,极容易爆发,但他又好赌成性。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个好赌成性的男人又偏偏在赌场上班,于是乎,他的鞋几乎天天都浸在水里。一有机会,他就坐在机器前大显身手。但在赌博这方面他有一种不该有的品质,那便是执着。几乎可以这样说,只要屁股黏上椅子,谁也别指望他会立马起来。即便他侥幸赢了钱,他也不会立刻站起来,他还想赢的更多,结果无一例外,那便是他输的更多。于是,他的那张原本就横眉竖目的脸绷成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只有一个表情,怒发冲冠。这个时候,大家就要小心了。愤怒爆发那种隐忍的前奏就像山洪一样可怕,一旦决堤,是会用污秽下流言辞之洪水席卷任何无辜之人那脆弱的情感和坚韧的神经的。也就是说,这只无处发泄的疯狗一旦疯狂的咆哮起来,任何的脏话都能从他那张牙齿被蛀虫啃完的嘴里冒出来,劈头盖脸的甩在那个撞在枪口上的倒霉蛋的眼睛上、耳朵里、精神上。
随之而来的是郑毅。这是个三十八岁的男人。在三十三岁结的婚,妻子是一位人民教师。郑毅觉得娶一位人民教师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尽管他的那位妻子连容貌中庸都称不上,而且又矮又胖。但这依旧无法阻碍爱慕虚荣的他拿这个话题不厌其烦的夸夸其谈。郑毅似乎有一个十分令人费解的特点,即他的那张嘴必须时时刻刻履行其责。只要那张嘴合拢起来,不说话了,在别人看来,尤其是在一世看来,他的生活就步入了暗无天日的处境中。郑毅有着很多独特的天性,除了夸夸其谈,他的嫉妒心还特别强,谁家购置了新房,购买了新车他总是第一个就能得到消息,而且立马就被他的那张机关枪般的嘴哒哒的沸沸扬扬、尽数皆知。但他还不愿就事论事,总是喜欢肆意的夸大其词,按着自己的喜好添油加醋。于是,很多事只要经过他的那张不着边际的嘴便歪曲了事实。尤其是那些不好的事,一旦被他的言辞重新粉饰,那就是这件事的灾难性结局了。郑毅高高的个子,适中的体型,容貌不算难看,但由于他太过于自负,便给那容貌降了级,而且是一降到底。
最后来的是大厅经理李明泽。李明泽五十多岁,光头男。亲爱的读者,咱们插句题外话,这个时代的男人们似乎不喜欢头上盯着黝黑的头发。因为走在大街上,举目四望,光头男比比皆是。言归正传。李明泽这个人无需多言,他对于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没什么特别的存在价值。因此也就寥寥数语一笔带过了。他和郑毅的身材差不多,李明泽最大的特点是作为一个小小的领导不会拿鸡毛当令箭,也就是说不会无事生非、吹毛求疵。他是个十分稳重且安静的男人,于男人而言,这绝对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优点。他每天只来吃一顿饭(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自己做饭吃),中午休息一会儿,便走了。
七年来,这几个人就是一世的工作伙伴。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团队都不协调,几个人不仅在工作态度上达不到一致,在精神和思想上更是相去甚远。周正和郑毅这两个男人表面上看起来相处融洽,一派和谐。实质上,周正小瞧郑毅的生活品味和处事原则,而郑毅则鄙视周正的老气横秋、颐指气使,尤其在内心里痛恨他自己分外懒惰却非常苛刻的热衷于对别人的行为指手画脚、吹毛求疵;一世身上所体现出的众多美好品质,王露望尘莫及,因此潇洒的嗤之以鼻。而王露的自私自利、目无下尘、骄傲自大一世只是默默的看着、听着,忍着,她向来对任何事,任何人都缄默不语。周正和郑毅内心都觉得王露是个轻浮而无脑的女人,觉得一世不言不语,讳莫如深,很难让人看懂;而王露觉得一世是个喜欢沉默的弱者,一个不声不响的白痴,而郑毅和周正是两个既胸无大志,又胸无点墨,每天只知道赌博和贪吃的最无可救药的男人。而一世觉得所有人都是可鄙的俗人,包括她自己。一边厌恶着别人,一边纵容着自己,却无一例外地都逃不开世俗琐屑而无聊之事的困扰和纠缠。
除了李明泽,其他这几个互相看不惯的人在工作日每天要朝夕相处十二个小时。真是难为一世了。这些人虽说没什么特别乖戾的地方,但个性在必要的时候也是五花八门,锋利无比,令她难以应付。但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应付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