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天,由于那个孩子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极容易滋生怜悯之情的一世就神游一般沉溺在了自己的想象中,不仅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处境,也忽略了那个孩子的年龄问题。显而易见,那个孩子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种场所一点也不合适。尽管他的身高与实际年龄无法相辅相成,但他几乎毫无瑕疵的纯澈而稚气的容貌却成为他未成年的最好佐证。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一个孩子,可他大张旗鼓的出现在这个地方显然不合适。况且他还有那样举城皆知的身世背景,出现在这里就更为不妥当了。
可他偏偏出现在了这里,而且是大摇大摆走进来的。
作为一个极其罕见的世事洞明的女子,一世竟然如此大意,看不出这种异常明显的‘问题’。她悄悄的尾随在他的身后,眼睁睁看着他走进酒吧,却从未意识到这样的行为不妥当。他来此地干什么?喝酒?这绝对是明知故问。来此地又能干什么?无非就是喝酒消遣。但这个孩子显然还没有资格消遣时间。喝酒于他而言又是一个多么滑稽的词呀!这个词于他的意义就像怀孕于一个男人的意义是一样的。然而,当一世跟着这个孩子走进酒吧,并在吧台前面的高脚凳上落座后依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哪一点?就是这个孩子出现在这里必定会引起一片骚动,不可避免的为自己招来嘲笑和讥讽,而且一劳永逸的把自己推进尴尬的绝境中。
事实证明这是无须怀疑的。那位年轻的侍应生一看见他走进酒吧就不由自主的要去非难他,就像一只猫一看到老鼠就停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盯着老鼠的动向一样。这位侍应生为什么要去非难这个和他无冤无仇的孩子,一世之前分析的并没有错,但还有一点她没有想到,或者由于情感情难自已的偏向,她不去这样想,即侍应生之所以要去非难这个孩子,是因为他自己毫不自知的走进了事端的漩涡,不得不面对别人的非难。
其实,从他一走进酒吧,不单单是那位侍应生的目光并不友好,酒吧里屈指可数的几个成年人的目光都不和善。但一世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因为她的整个身心几乎一下子就因为刚刚注意到的侍应生的行为而跌落在了沮丧的深渊里,对其他的一切都置若罔闻。而那个孩子显然立马感觉到那一道道犀利的目光像一支支无形的飞镖一样射到了自己的身上,尽管要不了他的命,但足以让他浑身不自在。实则,这三年来,他总是隔三差五被这种目光追随,被那种不动声色的讥笑凌辱,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即便感到自己深深的受到了伤害,同时也学会了隐忍,便觉得那种痛苦也就轻微多了。
一世的沮丧之情油然而生是因为,她一直认为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更能体现出人性初始之心的善良和仁爱,却没想到,这位侍应生还没在世俗的泥淖里浸泡多久,其美德之心就被玷污了。她是如此的沮丧而绝望,以致竟然毫不自知,自己也一度成为大家的笑柄。事实上,她一进酒吧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这是因为,一方面她有着优雅的身段,俊美的容颜;一方面却脚下趿拉着一双滑稽的拖鞋,上身穿着一身居家服神色慌张的走进了这样的场所。这让她没办法不引起大家的注意。坐在一进门左侧靠墙的一张桌子上的几个中年男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脸上即露出讥笑之色又体现着眼馋之情,但最终后一种情感占了上风。这说明,男人向来只是一种被情欲支配的灵长类动物。坐在吧台前面,离一世不远的一个年轻妩媚的女子从她一进门,就用绝对嘲讽的目光斜睨着她,她一边大口的喝着一杯蓝色的酒,一边恣意的扬开嘴角露出目空一切的笑容。她很妖娆,但这种妖娆反而体现出一种绝对的庸俗,同时让这种庸俗更显丑陋不堪。
这时,一世注意到了这位陌生女子充满讥讽和敌意的目光。这道并不友好的冒光直直的射在她的那张超凡脱俗并没有涂脂抹粉的白皙干净的脸上。凶狠的直勾勾的窥视着她,就好像童话故事《白雪公主》里被嫉妒和骄傲折磨的王后听到魔镜回答她:“我的王后,你是这里最美丽的女子,但白雪公主比你更美丽一千倍。”的这句话时,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上的那双红如炭火的眼睛所射出的那道目光一样。而正是这道目光恰恰显示出一世的美令任何一个自认为自己美若天仙的女子都望尘莫及。鄙视,尤其在这种情况下,其绝对意义是:因为难以企及,因而不得不情不自禁的要去仰慕,在自尊心的作祟下又巧妙的给仰慕披上一件目无下尘的外衣。
一世用这样一种方式回应了这道目光:她转过脸,平静的看了女子一眼,友好的向她点点头,微微一笑。只见,女子立刻像一只角斗失败的斗鸡,竖直脖子,高高的仰起头,桀骜不驯的把视线从一世的脸上移开,放在刚回到吧台的那位侍应生的脸上,气呼呼的把空杯子往前一推,用趾高气扬的语气喊道:“再给我来一杯。”
这一幕,刚巧被孤零零坐在一个僻静角落里的一位年轻的男士目睹的一清二楚。只见,他上身裹着一件驼色的圆领夹克,下身穿一条英伦黑白格子裤,清爽的短发沿着发际线向后撇去,一根根油光可鉴的头发即不是高高的竖起,也不是紧紧的贴在头皮上,而是恰到好处的横躺在头顶上,露出精致的容颜。此刻,他悠闲的翘着二郎腿,脸上显出狡黠的神色。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如明镜般的玻璃杯,里面装着半杯橙黄色的酒,酒里侵泡着几块指肚大的冰块,酒杯旁边有个黑白相间的竖花纹的瓷花瓶,里面插着三束似乎刚刚摘下来的鲜艳欲滴的绿玫瑰。从一世推门而入到现在,这位精致的男子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饶有兴致的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事实上,他一看到她穿着一身因为在此地才显得十分奇怪的装束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脸上就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笑容似乎在说:这种行为发生在这个女子的身上一点也不奇怪。
男人静静的坐在角落里,不动声色的用复杂的心情揣度着这个冒冒失失的女子来此地的真实目的和用意。他一眼便看出她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既不是来找乐,也不是来喝酒。“她究竟来这里做什么?她的那身装扮明显表明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了突发状况。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突发状况让她出现在这里,而我又偏偏看到了她?”他正在这样暗自思忖,先前那位横眉竖目的侍应生却像变色龙一般,摇身一变成为天底下举止最殷勤、态度最温和、笑容最甜美的服务使者。此刻,他站在吧台里,笑容可掬的看着坐在吧台外面的女子,温文尔雅的问:“小姐,请问您喝点什么?”他的询问不合时宜的打断了坐在靠墙一角的男子的思绪,他不禁蹙起了漂亮的眉头,那表情似乎在说:“该死的,搅了我的好事。”
他的好事其实是这样一件事:他在有意使之成为一种命定的可能,即他和这位刚刚出现的女子命中注定一般会在这里邂逅。无疑,这种诞妄式的遐想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极具浪漫气质的男子。
“给我来一杯…”他听到女子话说到半截却卡壳了,只见她原本灵动的表情突然僵住了。这是人们突然意识到某种并不乐观的情况时常有的表现。而此刻发生在这个女子身上的这种意外的表现却越来越尤为突出。女子原本白净清秀的脸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情不自禁的涨的通红,几乎到了血脉膨胀到无法再膨胀的程度,显然她的神情窘迫到了极点。人们常说的那种脸红脖子粗的情形与她此刻的处境相比简直不足为道。但令男子惊奇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自制力竟然立刻掌握了主导权。只见,她巧妙的干咳了一声,立刻掩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而且绯红的脸瞬间变得红润剔透,简直再正常再迷人不过了。现在她越发光彩照人了。因此,那位侍应生用好奇的目光一动不动的打量着她,火热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她那张璀璨夺目的脸,那道目光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男子十分明白,这是由于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对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惯性。其实,此刻他的目光也是这样的,甚至于比侍应生的目光还要炙热,可他却愤恨起侍应生的行为了,而且不知不觉产生了妒意。于是,他站起身。
于一世而言,她此刻并不乐观的情况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身无分文。由于走的太匆忙,她即没拿手机,也没拿钱包。她原本白净清秀的脸由于暗自的窘迫情不自禁的涨的通红,她立刻感觉到自己血脉膨胀,于是巧妙的干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之情。其实,她本来掩饰的很好,已经镇静下来了。但站在她对面的那位侍应生一直直勾勾的盯着她。其实,这时他并没有发现她的窘境,也没有要轻视她的想法,就像坐在角落里的那位男子认为的一样,他只是觉得她白里透红的脸太迷人了才忍不住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但他的这种想法一世并不知道,因此他目光的毫不懈怠让一世不由自主的有点无地自容了。就在角落里的男子一站起身,与此同时,一世也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此时此刻,她既不想立刻离开,也不能就这样什么也不要干坐着。她进退两难,不禁转过脸看了看那个孩子,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不看还好,一看更沮丧。只见那个孩子把头低的更低了。他不可能看到向他求助的这道目光,即便看到,也无法成为她的救星,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一世绝望的转回脸,低垂着头尽量避开侍应生的目光,以免他再对她说话。双手暗暗的握成两个拳头。“我到门外等他吧。”她做了这样的决定。
她正准备起身离开。这时,她听到一个还不是很熟悉但曾经肯定听到过的声音。“我想这位小姐应该不喝酒,来杯咖啡怎么样?”一世惊讶的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一张俊秀的脸扑面而来。她的第一感觉是,世界上莫非有这么多惊人的巧合?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飞机上遇到的那位律师。
这位律师一站起身便看穿了她的窘境。因为这时他的眼里只有她,而不再被那位无辜的侍应生的行为所左右。他以此为生的那种能力便发挥了作用。他的这种天才般的能力是:由于职业习惯,他的眼睛和直觉都异常明锐,而且无论是逆向推理还是正向思维,其分析推断的能力都十分精确。但同时这种能力又自然而然的赋予他一种不能不用的狡猾。在目前的这件事情上,他就恰到好处的用到了这种狡猾。事实上,他完全不用等到她经历了那番内心的困窘和挣扎,最后深感毫无希望的时候才出来帮她解围。但他自始至终都心平气和,慢吞吞的、胸有成竹的走向她,静观事态的发展,故意等待这一时机,即在她毫无办法准备离开时才出手相助。因为他深知在危急关头雪中送炭的这份人情所能达到一种什么样的效果,而对于这个女人,这种效果必须恰到好处,绝对既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不然他就失去了掌控权,而为了在以后的局势中力争上游,他必须把握先机,成为主导者而不是被动者。
实际上,当他这样周密计划和盘算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被动者了。在这位年轻有为的律师的有生之年,这是他第一次对一种局势的即将成形这么肯定过,而且深信不疑的是,无论如何这种局势里必须有自己,即便没有自己,他也必须想方设法参与进来。这只是因为,在这种局势中他设定了那个女子这一不可代替的特定角色,而即便没有那个女子,他也会想尽办法把她拉进来。而此刻他正在把她拉进来。
在他立刻成熟的企图中,这种局势正在慢慢成形。而这种局势的推进也就是他先前遐想中的那种邂逅的后续故事。而在这个故事里其背景必定是浪漫,其主题一定是爱情。
“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遇见了。”律师笑容满面、彬彬有礼的说,“真是命定的邂逅。”‘命定的’和‘邂逅’这五个字不是顺下来一口气说完的,他在说‘命定的’这三个字后有意停顿一下,似乎故意强调这三个字的深远意义似的。
“你不是在西安吗?”一世立刻松开拳头,恢复了平静,问道。
“是啊,我是应该在西安,却来了这里,难道来这里只是为了和你相遇吗?”他用戏谑的语气说。
一世笑了笑。
“这次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了吧?我的名字想必你已经在我给你的那张名片上见过了,那么你的芳名呢?”律师认真的问,并在一世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一坐下来,一世便闻到了那股淡淡的香水味。
一世看着律师真诚却不露声色的狡黠的眼睛,脸唰的一下红了。这是她在他面前第二次脸红,虽然原因完全不一样。她的脸红是因为不知所措,因为她根本就没细看那张名片,更别说是印在名片上的那个名字了。而她的不知所措是因为感到自己先前行为的无礼。律师从她尴尬的神态和迷茫的眼睛里立刻洞悉了这一点。他马上为她打了圆场,“我想你一定是个健忘的人!我叫木森,但熟悉我的人都叫我肆木。久而久之,我都快忘记自己的真名了。”讲到这里他笑了笑,笑容很真诚。“因此,我的律师事务所也叫“肆木律师事务所”。”
“很特别的名字。”一世露出一丝尴尬的浅笑。
“那么,你叫什么?难道你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木森问。
“一世。”
就在这时,酒吧的另一边突然想起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来永恒!”就像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寂静无声的深夜里走路,突然从一个漆黑的角落里蹿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令看到之人立刻毛骨悚然一样。此刻这个声音于一世而言也起到了与此相同的效果。她急忙回转头,顺着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她大惊失色。她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仲馗眉飞色舞的拉着那个孩子的手腕向吧台走来,而那个孩子一直低垂着头,乖乖的跟着拉他的人,像一只温顺的波斯猫。一世立马惊慌失措的转过脸,惊慌失措到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何处。而在这短促的一瞬间,木森却对那个声音毫不在意,而是像他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欣赏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文森特·威廉·梵高的《星夜》一样,别有一番趣味的欣赏着一世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他发现,她在转过去之前,脸上一副惊讶之情,脸色也很红晕,但转过来之后,脸上一副绝望之情,脸色变成浅灰色。
由于这样的缘故。他也转过去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一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剧烈。他对于仲馗可是相当了解的。因此,一看到仲馗的那张令人毫无缘由便望而生畏的脸,他便扭回了头。好像什么特别的情况也没有注意到一样。他瞥了那位正在煮咖啡的侍应生一眼,然后故意不以为意的对一世说:“那个名字对你很特别吗?”
“什么名字?”一世不解的问。
“永恒。”
“永恒?”一世反问道。事实上,刚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但现在经木森一提醒,她也意识到所说的这个永恒也许的确是一个人的名字。而且她立马想到这很可能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好特别的名字。”她暗自想道,“他那才华横溢过早去世的母亲为什么给他起了这样一个‘经久不衰’的名字?”
事实上,她永远也不会想道,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她赋予他的。而正是这个名字像一把神秘的钥匙一样开启了他们未来奇妙的命运之程的第一扇门。
“是啊!永恒!永恒一世,一世永恒!”木森为了引起话题,便轻声随口说道。事实上,这句话的确是他的脱口之词,他在说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但说完后,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简直意义深远。他下意识的扭过脸瞥了一世一眼,看到她原先那张平静如水的脸显出异常复杂的神情,不禁暗自懊悔不该这样口无遮拦,因为这句话给他的感觉就好像他把什么宝贵的东西拱手让人一样。
听到木森的脱口之词,一世惊讶的转过脸,恰巧与木森的目光相遇了,他们恍如隔世一般看着彼此,却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一世想的是‘永恒’这个别样的名字。想到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中国字不计其数、不胜枚举,这个孩子为什么偏偏叫了这样一个名字;而木森想的是‘永恒一世’这两个词所代表的那种经久不息的境界:即永恒的爱和无限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