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机时,一世尾随着形成一条人流的长龙的旅客们缓缓向前移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这个尖细而刁钻的声音就像一阵龙卷风一样席卷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使每个人觉得自己的鼓膜正在被鼓风机扫荡。“你以为我想排队啊,我购票时头等舱的票已经预售完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不用探出头看,从说话语气的这股势不可挡的冲劲儿,一世便明白这是那个摩登女郎的声音,她正在和听筒那边的人嘶吼。除了她,在场所有人都不可能拥有这种压倒一切的架势和劈头盖脸的口气。
一世忍不住摇了摇头,继续慢悠悠的向前挪动,把目光随意的放在前面那个男人的后脑勺。这个人的脖子很长,后脑勺的头发刮得干干净净。一世一边走一边百无聊赖的顺着他的后脑勺往上移动目光,当对方的整个脑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她不禁觉得他的发型就像脑袋上顶了半颗西瓜,差点笑出声来。突然,一个清晰的概念出现在她的脑海,她的笑容僵住了。只见,那明媚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深沉和愁苦。那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把如此灿烂的笑容禁锢在了愁绪的牢笼中呢?是她此行的目的。没错,安检时摩登女郎上演的那个小插曲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对着深不见底的湖面扔了一颗石子一样,即刻惊起一片涟漪。而正是这片涟漪遮掩了那深不见底的湖里的一切不为人知却恣意翻卷的动向。然而遮掩终归只是遮掩,并不能让客观存在的东西不复存在。因此,当涟漪消失,湖面恢复平静,那看不见的一切又会故态复萌、暗自作祟。
一世的心情亦是如此。摩登女郎的所作所为虽然让她厌恶,但却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使她暂且忘记了自己的一切忧愁。然而此刻,当一切恢复平静,各就各位后,那种愁苦满怀的心情即刻又攫取了她的意志,使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目前糟糕不堪、困兽犹斗的处境上,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一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出行,一想到自己刚才对所见所闻的所思所感,不禁惭愧不已、羞愧难当起来。“我就是那个杞人,即庸人自扰,又自不量力。”她暗自想道。于是,她用力的甩了甩头发,力度之大,竟然像一头食草动物在护食时狂甩自己的尾巴一样左摇右晃。但她并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什么东西,而是想竭力把种种忧思都抛在九霄云外。虽然这‘九霄云外’就像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逃不出她五味杂陈的内心世界。她甩头发的动作是那么大,目的性又是那么强,以致她把发梢毫不留情的甩在了尾随在她后面的一个人的脸上,并且使对方的整张脸都微微泛红了,自己却一无所知。
一世越过站在门口用迷人的微笑和优雅的姿势欢迎乘客的美丽空乘员后,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她立刻坐进去,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昨夜,她几乎一宿没睡,再加上她有每天慢跑十公里的习惯,因此身体感到极度疲乏,所以亟不可待的想休息一会儿。她刚闭上眼睛就感到由于身体的快速移动而掀起一股气流,而这股气流此刻正用微风的形式轻抚着她裸露在外的肌体之一部分,也就是说她的脸庞和交叉放在胸口的双手。她浓密而纤长的睫毛、灵动而乖巧的鼻翼和性感而润泽的双唇优先感觉到了这一点。但她仍旧微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平缓。随着一阵轻微而短促的柔风的消失,她感知到一个人坐在了她的旁边,但不确定是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听坐下时动作的柔缓和呼吸时声音的轻柔似乎是个女人,但闻气味又似乎是个男人。这种气味不是男人与生俱来的独特气味,也就是说不是那种由于性别关系和习惯所致而与女人完全不同的味道——即长期喝酒、抽烟以及男性自身所散发出的那种雄性体味混合而成的独属于男人的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香水味。这种香水味虽然清香淡雅却遮蔽了所有其它的味道。因此,此时此刻,充斥在一世周围的就只有这种味道。但这种青香型的香水男女均宜,虽然被定义为男士香水,但有些专爱在男人的世界里搅和一气的女人也会用,无疑这混淆了一世的判断力,她不能凭借这种味道立刻断定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
有一点毋庸置疑。当这个人一走近,一世的鼻子就不自然的嗅了嗅,因为其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儿立刻便让她的嗅觉神经敏感起来,情不自禁的要去探索。一世十分明白,这种味道来自迪奥的一款经典的男士香水,几乎所有自认为有品位的男人都会选用这款香水。几乎没有一个钟爱这款香水的男人会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物以稀为贵,人因为品位独特而显的与众不同,才会彰显出自己的出类拔萃、卓尔不群。因此,基于所有的男人对这款香水钟爱有加,却恰恰不仅贬低了这款香水的价值,使它成为所有香水中最平庸的一款,也一劳永逸的降低了男人自身的审美品位。由于人们的嗅觉神经经常被这种习以为常的味道侵犯,因而对于带给别人这种麻木不仁的味道的男子也就不以为然、不屑一顾了。故,这些自认为品味独特、高人一筹的‘名流绅士’们,实则是一群最庸俗不堪、品位低级、愚昧无知的傻瓜。
想到这一层,一世眯着眼睛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就在这时,身边的人突然咳嗽了一声,声音之粗重立刻败露了他的性别特征。“果然是个男人。”一世心想,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但刚刚坐下的男人,由于某种不容忽视的特别原因一直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个飞机还没有起飞便呼呼大睡的女子。其实,从在过道上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到自己安安稳稳的坐到座位上为止,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白净秀气的面庞。他之所以对她怎么有兴趣,一是因为她之前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甩头发冒犯了他,二是因为她行为古怪而独特,三是因为她面容俊俏而美丽。
就像所有刚刚坐定还不太适应这种一成不变的坐姿的人一样,男人感觉到不舒服,徒劳的动了动,又咳嗽了一声。这时已经在过道上转了一圈的空乘员用甜美的声音叮嘱乘客关闭电子设备,系好安全带,说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于是,一世睁开眼,坐起来,把安全带系好,而她的手机在登机前就关机了,所以省略了这个程序。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一世不忘用眼尾的余光不露声色的扫视了男人一眼。这是她多年来由于一个人生活而形成的一种谨慎小心的习惯。对于任何由于各种原因离自己一米之内的陌生人她都会立马产生一种提防心理。她注意到,男人西装革履,打扮的精致而优雅。至于面容,她没能看的十分清楚。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却并没有留意到她的这种防范举措,而是凭着自己的习惯性经验不由自主的转过脸大大方方的看了她一眼,随即扭过头关掉自己的手机,系好安全带,眼睛自然而然的放在了前面的椅背上,或者为了打发短暂的无聊而看着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头发稀稀拉拉的头顶,白净的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本本分分的等着飞机起飞。
一世又闭上了眼睛,这次她立马就睡着了,而且睡的很沉。她不知道飞机是何时起飞的,更不知道当飞机一跃而起,在空中平稳飞行后,空乘员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乘客提供餐饮服务的。在这短暂的两个小时的飞行旅途中她一直都在呼呼大睡。她尤其不知道,在空乘员为旅客提供餐饮服务时,她身边的陌生男人当空乘员走近他们的座位时,及时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唇边,同时用左手指了指她,示意对方不要吱声。空乘员即刻心领神会,一声不响的推着餐车离开了。一世更加不知道,她睡的那么沉,以致自己轻微的鼾声男人听得一清二楚,肚子由于饥饿而咕噜咕噜的反抗声男人也听得一清二楚。而最终她也是因为难以忍受的饥饿而睁开了眼睛。
她一清醒,刚刚坐起来,男人便按了呼叫铃。美丽的空乘员立刻走了过来。
“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她微微前倾身子看着男人,纤细白净的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整体看起来就像一只和平鸽,憨笑可掬的问。
“给这位小姐拿点吃的,”男人的眼睛从正举在面前的报纸上移开,抬起头,把彬彬有礼的目光放在美丽空乘员的三角区位置,说,“她的肚子叫了一路,扰的我都无法看报纸了。”
这位美丽的空乘员也就是飞机平稳飞行后为乘客提供餐饮服务的那位空乘员。在飞机上,她也遇到过刚才的那种情况,即为了照顾身边熟睡的人,某些人会善意的及时阻止她的一些定时定点的习惯性动作,即就餐服务。但很少有人自己也拒绝进餐。经验所知,通常这种情况发生在夫妻或情侣,以及相当熟悉,为了共同的目的而结伴同行的人之间,比如,同事或者合作伙伴等。因此,当男人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他们不需要餐饮服务时,她立刻便错过他们去给其他人服务了。但同时,那种一掠而过的初步印象自然而然给了她一个常识性的概念:这个清醒的男人和那个熟睡的女人不是夫妻就是情侣。
此刻,当她再一次被呼叫而来,她更觉得那个常识性的概念是正确的。于是,她对着男乘客微微一笑,即刻把目光移到一脸迷惑不解和羞愧难当的女乘客的脸上。女乘客脸上所呈现出的那种一览无余的疑惑之情,即刻感染了她,她也不由自主的开始迷茫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女乘客的表情是这么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请问,您需要点什么?”她看着女乘客美丽而炯炯有神的眼睛,微笑着问。其实,这只是一句礼貌性的询问。她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就餐时间,乘客已经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了,为这趟航班所准备的飞机餐已经所剩无几了。
女乘客先是抬起头看看她,随即垂下眼,接着转过脸看看身边的男人,又抬起脸看看她。她迷人的脸上所呈现出的那种难以捉摸的复杂表情似乎在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空乘员依旧在微笑着、彬彬有礼的等候她的回答。
“随便、、吧,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她用艰涩而支吾的口气说。
美丽的空乘员看得出,她自始至终都因为某件事而一头雾水。而她自己也十分想知道令女乘客一头雾水的这件事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就是怀着这种好奇的心情,她直起腰,离开了这对奇怪的男女。五分钟后,她又返回到他们身边,为女乘客端来了飞机餐,即两个牛角包和一杯橙汁。这些是现在唯一剩下的东西。
一世从正在用独特的目光打量她的空乘员的手里接过食物和饮料,放在刚刚放下的餐桌板上。空乘员刚一转身,她便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吃完后,她也不呼叫空乘员把垃圾收走,而是又把头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
“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男人看也不看她,提醒道。
一世立马睁开眼睛,撇过脸看了他一眼。虽然在就餐以前,即空乘员询问她需要什么的时候,她也看过男人,并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的脸,但奇怪的是,在当时她虽然看着他却并没有看清他的具体模样。这是因为,在当时她的整个认知过程和思维体系都被一团迷糊包裹着,这团迷雾便是:她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可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无疑,这也是空乘员想知道的那件令女乘客一头雾水的事情。但此刻的这一瞥,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说他三十开外吧,他的样子又足够年轻;说他三十以里吧,他的风度又足够成熟。他英俊的容貌也许一直就给人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他梳着清爽的短发,穿着一身量身定做般的蓝色西装,里面搭一件白蓝条纹的长袖体恤,在手腕处体恤从西装袖口里探出一截,正是这看似不起眼的一截给他的整个简洁大方的装束起到了锦上添花的效果。从他搭在一起的修长的双腿看得出,他个子很高,足有一米八。
就在这时,播音室通知乘客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请大家做好降落前的准备。播音室的声音还没完全消失,另一个空乘员便沿着过道缓缓走来,边走边用温柔甜美的声音一一叮嘱乘客收起餐桌板,关掉电子设备。当走到一世这一排时,便把留在餐板上的垃圾拿走了。临走时,又礼貌的叮嘱她把餐桌板收起来。一世刚刚把餐桌板收起来,旁边的男人刚刚把报纸折拢,他们便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情不自禁的开始往前倾,很明显飞机已经开始降落。随着机身的落地,他们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到常位,随即,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旅客们都站了起来,开始归拢自己的随身携带物品,跨出过道,一个接一个向前移动。一世旁边的男人几乎没带什么随身物品,他直接跨出过道,早早的走到了前面。因此,当一世在机舱过道里缓缓向前移动时已经看不到他了。
在取托运的旅行箱时,一世又看到了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他就站在转盘的对面,一世的目光刚刚落到他的身上,他也看到了一世。与此同时,他对着她狡黠的微微一笑,并举起一只手向她挥了挥,那股冒冒失失的热情劲儿好像他与自己十分熟悉似的。一世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当他的旅行箱转到他跟前时,他放下了手,但微笑依旧。这时,一世也不再留意这个在她看来十分古怪的陌生人,因为她的旅行箱也转到了自己的前面。她及时取下旅行箱,抽出推拉杆,拉着它向出口走去。
“你来西安做什么?”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但充满了男性浑厚的磁性之感。
一世还没来得及转过脸,这个声音的主人便与她并排走在了一起。一瞥见蓝色的西装,以及一闻到那股淡淡的香水味,她便知道与她说话的人是谁了。
“旅游。”她看也不看他,平静地回答。
“人们都奔着西安的古城之名而来,”他用兴致勃勃却不以为意的语气说,“其实,所谓的古城只是徒有虚名罢了,早被翻修和重建得面目全非了。”
一世默不作声。
“你来做什么?”顿了顿,她问。但依旧没有看他,而是随意地看着行走在自己前面几个人的各式各样的裤子。
“取证。”
在男人看来,‘取证’这两个字终于让这个女人转过了脸。一世侧过脸,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是个律师,为了刚刚委托给我的一个案件不得不来西安收集证据。”他细心地对她解释道,好像深怕她不理解自己的工作性质似的。
但她立刻追问道:“民事案件还是刑事案件?”
“刑事案件。”他回答,不由自主地对她更感兴趣了。
她点点头。正要说点什么,意识到他们已经越过西安机场的大门,走到外面来了,因此该到分手的时候了。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四下留意着出租车的动向。这位风度翩翩的律师依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侧影。他很想把目光移开,深感这样做不是很礼貌,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就好像她的脸是一个巨大的磁场,而他的目光是一块渺小的磁铁似的。突然,他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表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仓皇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西装侧兜,“这是我的名片,”他先是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名片,着急慌忙地说。但立刻又不吱声了,似乎喉咙被卡住了一样,但他的话明显没有说完。因为他的思路突然凝滞了,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应该说什么。事实上,作为一名出名而成功的律师,他一向以滔滔雄辩而著称。但此刻,站在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的面前,意识到她是如此得镇定自若,他竟然思维混乱、噤若寒蝉、不知所措起来。而且羞怯地,不知不觉地,脸色越来越潮红。最后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以后……以后有什么官司要打,可以找我。”
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当他六神无主时,当然习惯使然的脱口之词不仅会解救他的茫然无措,同时也巧妙地掩饰了他难得一见的尴尬之情。
一世接过名片,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直接坐了进去。很快,出租车便把机场抛在了后面。这时,她百无聊赖地举起名片瞟了一眼,甚至于都没有认真去读名片上印着的那个名字,便把它放在了自己身边的位置。当司机把她送到预先在网上订好的酒店门口,她在下车时故意把男人留给她的名片落在了车里。因为她深信,这一生,她不可能有任何官司要打。然而事实证明,变化无常的人生以及阴差阳错的际遇却会让任何一个疲于奔波的人相信:人生就是一个和所有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做着一次次殚精竭虑的较量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