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韵没想到丈夫会回来。因此,当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切面店的门口戛然而止时,她大吃一惊。尽管她为丈夫的归来每一次都要事先排演无数次,像个滑稽的小丑一样对着镜子扭捏出各种不自然的神态,露出各种自己不知道而别人看起来简直比哭都难看的微笑,相应的还配有相得益彰的各种优雅措辞,而且每一句感人至深的措辞都是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但当丈夫实实在在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却突然像鬼魂附体一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先前的一切准备都荡然无存。
因此,当仲叔一行几人陆续从车上下来,逐一走进切面店时,她依然像个木偶一样呆坐在那个矮凳上,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惊慌失措的看着走进之人,目光惶惑,神态拘谨,想说话却张不开嘴,想起身却直不起腰。
“你都多大了,还像年轻人一样整天抱个手机!”仲叔漫不经心的瞥了妻子一眼,用鄙视而厌恶的语气说。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手里的那款手机几乎什么都做不成。由于他从来也不屑于在意与她有关的任何事,所以也不清楚那些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云韵失魂落魄的站起来。她本想问丈夫这几天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露面。然而,她正要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丈夫冷峻而严厉的脸上,刚才的那种关切立刻便被陡然而生的惊惧吞噬了。于是,她仓促而胆战心惊的垂下眼帘,默默的合拢了刚刚开启一条缝的干裂双唇。
“切面店的生意怎么样?”仲叔环顾了一圈这个凌乱不堪的狭小空间,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是个喜欢井然有序的人,而妻子以往给他留下的印象使他认为她也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可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一切却如此杂乱无章,以致,他对她唯一留存的一点认同感也消失殆尽了。随着这种认同感的凋零,那种厌恶感立刻飙升了。
他不知道,她留给他的印象是为了能够讨好他而努力扮演的完美角色;他更不知道,她的确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但由于生活的阴郁和绝望,她性情中那种一丝不苟的成分随着消沉心态的与日俱增正与日俱减;他尤其不知道,她极不情愿使他产生的那种对她的厌恶感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还可以。”云韵用低沉的声音慢吞吞的回答。在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丈夫的脸,而是茫然的盯着他的裤脚。事实上,生意越来越惨淡了。她之所以不敢实话实说,是怕丈夫知道真相后把切面店关了。
“不管怎么样,好好维持就行。”虽然仲叔想用平静的口气说。但是,由于所处的这种杂乱无章的空间使他对她飙升的厌恶感无论如何都无法克制。因此,这句话虽然只是一个陈述句,整体上也无法凸显出任何的情感色彩,云韵却像被人硬生生的扇了一耳光一样,脸火辣辣的烧了起来。这是因为,丈夫对她的厌恶感已经从他看似波澜不惊的话语里即刻蔓延到了她的情绪里。
她的心灵即刻被一种屈辱感挟制了,她明明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这种屈辱漫溢的情绪却不由分说的囚禁了她的意志。她的言行立刻对这种违背自己所愿而极具谄媚意识的意志俯首称臣,情不自禁的表现出一种唯命是从、俯首帖耳的样子。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卑下和低贱,却不由自主的要把这两种贱性发挥的越发淋漓尽致。她的脸逐渐脱了相,原本红润的脸色变成了死灰色,就那样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犹如一个死人。
“楼上的房间还空着吗?”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故意转过脸看着妻子,却被妻子此刻的表情惊出了一身冷汗。与仲叔而言,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她是怎么了,难道死了吗?”他心想。这是自从进门后他第一次直面妻子的脸,却看到这样一副惨不忍睹的死样,火气立刻从脚底窜到了头顶。但他用惊人的抑制力克制着自己的暴怒,努力平复那种火山爆发之天摇地动一般的势头。脸上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在奸诈和温存间游移的复杂表情。
他之所以故意面对妻子的脸只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误。他认为,他不该当着旱魃,尤其是不该当着永恒的面流露出对妻子的厌恶之情。他认为这样做在当前的情况下绝对不适宜,不适宜的根本原因是不能给永恒留下一种模棱两可的不好印象。而这种印象将直接导致他日后对他形成的看法,以及对他惠赠的‘恩德’的回报方式和心态。
他认为,当他把一个筹码压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时,无论如何,结果都要和预期的一样。即便有所出入,但至少是乐观的。因此,为了确保这种可喜的结局,他行事的准则就必须依照达成所愿的目的去执行。
虽然他对妻子此刻的神态感到震惊,但他的目光还是毫不犹疑的放在了她三角区的某一个位置,并没有直盯她的眼睛。当妻子死灰复燃一般抬起头迎接他的目光时,他不动声色的传达给她一个意念,似乎在说:“你给我把这场戏演好了。”
但她并没有领会他的意图。她只是在他演戏般的游移中得出一个结论:他正在盯着的只是一块石头而不是一个人。当她意识到丈夫并没有把她当做一个人看待时,她之前自我堆砌而成的感性的情感堡垒立刻崩塌了。
她立刻逃也似的避开了丈夫的目光,那种浸透灵魂的侮辱感有一刹那让她呼吸急促。她急忙用手揉了揉胸口,一边揉一边茫然无措的越过丈夫的肩膀,看着他身后墙上的一团污渍。这团污渍竟然像一条缠绕在一起的蛇一样,慢慢舒展,然后蠕动起来,最后竟幻化成一条黑色的蜥蜴向她的瞳孔深处直奔而来。就像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用力推了一下似的,她神经质的向后趔趄了一下。就在她向后倾倒的一瞬间,她下意识的扶住了身后的面板。
她像个睡着时不小心掉下床的孩子一样,一清醒,便立刻站直身子。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像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似的,重新昂起头迎接了丈夫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角度的空洞视线。她已经从那种不动声色的侮辱中恢复了理智,她显得极度镇静,努力想从丈夫的眼睛里捕捉一点他的思想,以便她有反击取胜的可能性,却只是徒然。最后,她无奈而绝望的垂下眼帘,哪个被即屈辱又疑惑不安的云翳笼罩的脑袋有气无力的上下晃了晃。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有这么难吗?”他隐忍着,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用讥讽的口气说,“以后,那个房间就给这个年轻人住。”说着,仲叔把永恒拉到了云韵的面前,“他会帮你打理切面店的生意。你好好带他。”
云韵这时才发现,除了旱魃,竟然还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她抬起头认真的打量了这个年轻人一眼。以女性的直觉,或者以一个母亲的经验,她立刻看出这个孩子和她的儿子年龄相仿,也许没有自己的儿子大。但他却比自己的儿子高很多,也秀气很多。他的那张脸虽然纯澈、稚气,他的那双眼睛虽然炯炯发亮,他濡湿红润的双唇虽然像抹了桃红色口红一样。而他青春荡漾的神态却透出一股深深的哀伤和幽怨之情。这种情愫立刻感染了云韵,与此同时也让她震惊无比。她十分清楚,这种情愫不应该是这种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因此,她几乎立刻就被这个孩子吸引了,尤其对他这种情愫形成的背后原因深感好奇。她的思绪再也无法从对他的印象中转移开。她不由自主的与这个初次谋面的孩子产生了一种模棱两可的共情。这种共情使她情不自禁的对他生出了几分近似于母亲之爱的同情和怜悯以及一种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感同身受的理解。
基于这种感情,她又忍不住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一下,目光亲切动人。
在云韵凝视永恒的时候,永恒也在心底里描摹映现在他瞳孔里的这个女人的背景。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你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这个人的精神面貌和言行举止就会触动你的认知神经,你就会在自己的脑海里描摹自己眼中的他,对他形成一种你的主观看法,而他本人呈现出的客观存在会和你的主观看法彼此重叠,这种重叠体就是你对此人的初次印象。
而永恒对云韵的初次印象并不好。
“她究竟在怕什么?”她局促不安的神态使他首先想到了害怕这个词。“她的行动看起来并不自由,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制约着。她不能顺利的讲话,她在逃避什么,在躲藏什么?”当云韵的整个形象占据了他的脑海的时候,他就情不自禁的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但看着这个女人,却得不到解答。
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云韵的背景是一块黑色的幕布,没有任何色彩可言。
“难道我今后就要和这样一个无趣的女人一起生活吗?”当仲叔说出要他帮着她打理切面店的生意时,他不由的感到一丝不快。他不是讨厌云韵,而是厌恶她传染给他的那种灰色的印象,这种印象与充斥在他生活里的一片模糊的阴影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因此,就像他一度害怕那片鬼魅的阴影一样,他对这种印象情不自禁的产生了一种无法理解的排斥感。
“永恒,”仲叔把他从游离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你以后就和我的妻子一起打理切面店的生意吧。相信我,这也是一门技术,好好跟着学,对你会有好处的。楼上有个房间,你就住哪儿。至于酬劳呢,我想现在还不是提这个的时候。吃穿以及其他的生活所需我的妻子都会为你考虑周到的,你就安安心心的研习技术就行了。”
永恒并没有认真的听仲叔所说的话,而是在心里反复斟酌‘妻子’这个词。这个词本是一个非常合乎情理也非常自然的词。但从仲叔的口中说出来却显得这样别扭,以致让永恒突然产生了一种真切的错觉。那便是,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合适,尤其是妻子这个词和仲叔所代表的丈夫这个词无论如何都不匹配。
“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他眼睛盯着仲叔的下半身,脑海里却依旧琢磨着妻子这个词的含义,“多奇怪呀!这个女人竟然是他的妻子,她为什么会是他的妻子呢?在我看来,她更像个仆人,而他更适合当个暴君。”
“好了,”仲叔搓了搓手,用一种如释重负的口气说,“一切都各得其所。”
“你这就离开吗?”云韵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几乎没经大脑思考,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因此,话音一落,她便大惊失色。她震惊是因为她不能相信在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后,她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这句话明显表明,她希望他留下来。当意识到这一层时,为了挽回面子,也为了掩饰那种羞愧,她又急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旱魃也在,而且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来。为什么不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呢。再说了,把孩子们也叫回来,我想他们也想见见父亲。”
“怎么,难道他们又没有钱了?”仲叔问。
“钱!钱!钱!”云韵爆发式的怒吼就像一根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突然弹开了一样,弹射的一路,但凡被它触及到的物体都深受其害。此刻,凡是在场的人都情不自禁的支棱起耳朵,竖起了头发。“你就知道钱,钱能解决一切事情吗?钱能代表一切吗?钱能买来一切吗?如果能,我早就用钱给他们换一个父亲,给自己换一个丈夫了。”
仲叔异常平静的冷哼了一声,这一声虽然极度幽微,却让人不由自主的毛骨悚然。
云韵噤若寒蝉,就像一个在夜里神游的人突然清醒了一样。只不过,她的表情不是难为情而是惊恐万状。
“你知道自己刚才所说的话的后果吗?”仲叔冷冷的问。
云韵后退了几步,低着头,浑身颤抖,默不作声。
“钱如果没用,那么,这个世界上什么有用?”他看着妻子惨白的脸用压迫性的声音说,“回答我,什么有用?”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逼迫着她一直往后退,“你那所谓的可怜的爱吗?你认为钱没用,那好,把孩子们叫回来,问问他们,如果我每天只对他们说‘爸爸爱你’,而不满足他们任何的生活所需,你认为他们会满意吗?会知足吗?”
云韵情不自禁的抽泣起来。
“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钱就是爱。”
云韵越哭越大声。旱魃和永恒默不作声,一个个把头低到了腰际。
“他们不会需要我的,他们需要的只是我的钱。”仲叔紧盯着妻子额头的发际线用愤慨的口气说。
“那只是你的想法。”云韵一边抽泣一边低声下气的说。
“别跟我提什么想法,你们根本没有资格有想法。我的想法就是你们的想法。”仲叔用力的向空中扬了扬手,怒气冲天的吼道。然后,愤然的远离了妻子。
云韵立刻停止了呜咽,歪向一边的脑袋尽力缩到脖子里,诚惶诚恐的用眼尾的余光留意着丈夫的动静,大气也不敢出了。永恒觉得,如果此刻地上突然裂开一条缝,即便事先知道会被挤成人肉馅饼她也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的。
在仲叔离开之前,任何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当仲叔离开后,云韵趴在那块偌大的面板上放声哭了很长时间。以致,永恒听着那绝望的哭声感觉从此后自己的人生完全陷入了阴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