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旧以此书系《左传》材料之余编成,故又名《春秋外传》。相传出于左丘明,实成书于战国时期。凡二十一卷,七万字,分别记载西周末年至春秋时期,约公元前967至公元前453年之间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的史事。可补《左传》之缺。近人徐元诰《国语集解》本为现存最详注本。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较为流行。
国语
叔向贺贫
叔向见韩宣子,宣子忧贫,叔向贺之。
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吾是以忧。子贺我,何故?”
对曰:“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其宫不备其宗器。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以免於难。及桓子,骄泰奢侈,贫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货居贿,宜及於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及怀子,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桓之罪,以亡于楚。夫郤昭子,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於国。其身尸於朝,其宗灭於绛。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荚之哀也,惟无德也!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
宣子拜,稽首焉,曰:“起也将亡,赖子存之。非起也敢专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
【鉴赏】
这篇文章选自《国语·晋语》。晋国的正卿韩宣子,财富不多,为此发愁。晋国大夫叔向却为他贺“贫”。俗话说:人敬富的,狗咬破的。春秋时代的叔向,却能贺“贫”,可见他的见解非同一般。文章这样开头,可算惊世骇俗之笔。
韩宣子对于叔向的祝贺,不能理解,这也反映了社会上一般的看法。他觉得自己有正卿之名位,而无足够的财富收入,以与晋国的贵族官员交往,这有什么可贺之处呢?他的发问,正好成为文章的过渡,引出下面叔向的一番议论。
叔向解答韩宣子的疑问,并没有旁征博引,既未上涉远古,也没有远及他国,而是就近取材,只以晋国的历史人物为例。这就使这番议论,易于为对方所理解,口气也显得亲切,有说服力。
叔向先谈栾武子。这位栾氏也曾是晋国的正卿,与韩宣子地位相同,便于说明问题。“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其宫不备其宗器”,正卿应有五百顷田,而连他上大夫的一百顷田都不够。这两句说明“贫”。“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栾武子能发扬德行,遵守法度,声誉传播至诸侯各国。诸侯亲近,少数民族拥戴,晋国搞得很好。这几句说明可“贺”。而可贺之中心问题,在于有“德”。“行刑不疚,以免于难。”栾武子曾杀晋厉公而立悼公,因执法公正,未受到弑君的责难。有德不仅可以立功,还可以免难。这是栾武子这一代人的情况。第二代桓子,“骄泰奢侈,贪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货居贿”,本应有难,只因上一代人有“德”,才得寿终正寝。到了第三代怀子,“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本应无难,只因前辈人无德有罪,终不免受到连累。栾氏三代的情况,说明“德”之有无,不仅涉及自身安危,亦且影响后代。以上主要从正面来说明贫而有德之可贺。
接着叔向又举郤氏为例。“夫郤昭子,其富有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于国。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郤昭子富而无德,结果身死族灭。栾,邰二氏,正反对照,判如泾渭,黑白分明。文章写到此处,顺理成章,得出结论:“今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用肯定的语气解答了韩宣子的疑惑。他贺贫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不贪财而能有德,并用否定的语气来加强这一结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
韩宣子听了这一番话,受到了启发,茅塞顿开,稽首称谢。结尾交代这一笔,更衬出叔向见地非凡。
叔向这一番言论,虽然主要还是为这些卿大夫的利益着想,但确具政治远见。他能看出,不搜刮财富的人,可能有德,而贪财恃富的人,往往无德有难。这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统治者贪婪地掠夺财富的罪行。这和阳虎所说的“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颇有相通之处。他不仅看到德之有无,对自身有影响,还能指出对下一代人,对整个家族有影响。他看得比较深,比较远。贺贫之说,在当时堪称远见卓识。
《国语》是一部记言之作,这篇文章也以叔向的言论为主。开头交代起因,中间写叔向的议论,结尾写效果和影响。结构完整,层次清楚,栾,郤相比,正反对照,说理充分,结论有力,短小精悍,一气呵成。
(邱崇丙)王孙圉论楚宝
王孙圉聘于晋,定公飨之。赵简子鸣玉以相,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犹在乎?”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
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又有薮日云,连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角齿,皮革羽毛,所以备赋用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币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若诸侯之好币具,而导之以训辞,有不虞之备,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于诸侯,而国民像焉。此楚国之宝也。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之焉。
“圉闻国之宝,六而已。明王圣人能制议百物,以辅相国家,则宝之。玉足以庇荫嘉谷,使无水旱之灾。则宝之。龟足以宪臧否,则宝之。珠足以御火灾,则宝之。金足以御兵乱,则宝之。山林薮泽,足以备财用,则宝之。若夫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
【鉴赏】
这篇文章选自《国语·楚语》。楚国大夫王孙圉,到晋国访问,晋定公设宴招待。席间,晋国大夫赵简子相陪。赵简子很阔气,他故意使身上的佩玉叮咚作响,以引起客人的注意,并趁机问王孙圉:“楚之白珩犹在乎?”“其为宝也几何矣(多长时间了)?”这种口气十分傲慢,而且说明他是一个讲究奢华享受的人。这样席间就暗暗形成一种不友好的气氛。文章开头写出了这种气氛,王孙圉如何回答,不仅有关个人荣辱,也将涉及到楚国的威望,令人关注。
“未尝为宝”,四字极为重要,它奠定了全文的基调,表示王孙圉跟赵简子的看法截然不同。既然白珩不是宝,那么楚国有宝没有呢?当然有宝。事关楚国的尊严,不能仅作否定回答,必须进一步陈述。于是王孙圉便列举三件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又有薮日云,连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齿角,皮革羽毛,所以备赋用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币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这三件宝,人二,地一。人有外交内政之才能,地有丰富之物产,着眼点在对国家和人民有利,这是正确的。有了人和物,可以发挥军事外交之大用,楚国也就安然无恙了。王孙圉以人才和物产为宝,并着眼于对国家和人民有利,这就与赵简子以玉为宝,讲阔气,正好相反。“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之焉!”这里又照应前文的“未尝为宝”,回到白珩上来,指出白珩是“玩物”不是“宝物”。玩与宝的区别,更明确地表现了王孙圉同赵简子观点的不同。王孙圉重视人才和物产,反映了有作为的进取精神;赵简子以玩物为宝,反映了玩物丧志去追求奢华享受的倾向。
文章到此,本已意尽。作者没有去写赵简子的反应,却又写王孙圉对“宝”作了进一步的发挥。这就如同击败对手以后,又乘胜追击,以夺取彻底胜利。他不再限于楚宝,而是纵论国宝。
文中写王孙圉的回答,从容机智。不仅在观点上与赵简子对立,态度上也大不相同。他既维护了楚国的尊严,也批评了对方。不过,他不是直接批评对方,而是以谦逊的口气,谈自己的看法,却又处处对立。虽是反驳,却委婉得体,不失外交风度。结尾写道:“若夫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这里的“哗嚣之美”,正是指文章开头写到的赵简子“鸣玉”。“美”而“哗嚣”,褒而含贬,他甚至自称“楚虽蛮夷”可谓谦逊至极。而蛮夷之楚,尚“不能宝也”,堂堂晋国却以为宝,不是连蛮夷也不如了么?其软中带硬,柔中有刚,可以显示全篇的语言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