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作者善于推陈出新,除了继承发展了汉赋借自嘲以讽谏这一传统文体和手法外,本文在铺陈排比和语言提炼上,也是继承汉赋成就又有所新的创造。作者充分注意内容的要求,发挥铺陈排比这一修辞技巧的特点,使文章气势充沛而情趣盎然。例如第二段形容先生在学习勤奋、有功儒学、文章杰出、人品完成四个方面的成就时,使用铺陈排比表现出充足的气势,显现出可敬的形象。
第三段用类比说明分工和专长时,又用木材、药材来铺陈排比,增强了诙谐的情趣。本文虽然通篇用韵,但由于打破了赋体排句格律,属于新兴的散文赋文体。文中还创造了一些生动活泼富有表现力的语言,如“焚膏油以继晷”、“回狂澜于既倒”、“含英咀华”、“佶屈聱牙”、“同工异曲”、“动辄得咎”、“投闲置散”等,至今仍是人们常用的成语。文中对《尚书》、《春秋》、《左传》、《易经》与《诗经》等古籍的评价也精辟中肯。韩愈的再传弟子、晚唐古文家孙樵十分推崇本文,认为它“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读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鞋勒骑生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与王霖书》)。这几句评语较确切地指出了本文语言精炼简洁,令人爱读的特点。
(诸天寅)
论佛骨表
臣某言:佚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
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傲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表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除不祥,然后进弔。
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鉴赏】
《论佛骨表》是韩愈给唐宪宗上的一篇进谏文,实际上是一篇驳论文章,阐明他一贯的反对佛教的主张。事情的起因是当时凤翔县法门寺有一座护国真身塔,内藏有佛祖释迦牟尼的一节指骨。据新、旧《唐书》载,此塔“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元和十四年(819),正值三十年之数,唐宪宗派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持香花迎(佛骨)入宫中供奉三日,后又遍送京中诸寺,轮流供奉,一时王公士庶奔走赞叹。当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对这种现象很看不惯,便不顾个人得失,上此表进谏,劝唐宪宗杜绝迎佛骨这种迷信行为,把这块佛骨投到水里或用火焚毁,从根本上永远消除它,断绝天下人的疑虑,根除后代人的迷惑。没想到,这么一篇写得很有道理的文章,差点引来杀身之祸。
唐宪宗看了之后大怒之下,竟要处死韩愈,幸而有当时朝廷重臣裴度、崔群等相救,总算免于一死,但被贬为潮州刺史,从中央撵到边远地区当地方官去了。
这篇文章在写作技巧上,韩愈是很花费了一番心思的。由于进谏的对象是皇帝,就必须讲求论辩的方式方法,话要说得委婉曲折,而不能像《原道》那样直斥佛教的荒谬与虚妄。文章紧紧围绕迎佛骨这一事实,列举事例,反复申说,寓贬于褒,辞雄气壮。这种手法是尽量不直接揭示宪宗的荒谬举措,而是在表面称颂之下,很含蓄地指出迷信佛教的危害,以期引起宪宗的反思,进而改弦更张,中止迎佛的闹剧。比如明明是宪宗迷信佛教,表中却列举他即位之初,曾下令不准剃度百姓去做僧尼道士,也不准新建僧寺道观。
其实宪宗这样做是另有目的,并非出于禁佛的本意,但韩愈抓住这一点,大大称颂一番,说“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说他“不惑于佛”,只不过是为吏民设游戏之具,因为“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明明是宪宗一意孤行,表中却只责备“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这些地方,都是有意替宪宗开脱责任,明明是宪宗的过失,却把板子打在群臣身上。但尽管韩愈煞费苦心,作为天子的宪宗却仍是天颜震怒,这是因为封建最高统治者都喜欢听恭维话,对于敢触犯逆鳞的臣子,不管话说得多么委婉曲折,也是不肯轻易放过的。韩愈因上一道表进谏而获罪,这可以看作是开文字狱之先河。
本文在写作上另一个突出特点是长句的使用。比如揭露佛教危害的那一段,从说老百姓愚昧无知,将会效法宪宗,一心信佛,甚至会焚烧自己的头顶和手指,或者成天从早到晚,聚众专做施舍之事,从而抛弃自己的工作与生产,这种种伤风败俗的事,能说是小事吗?运用长句,理足气壮,一气呵成,中间由整齐的四字词组组成,有力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
李涂在《文章精义》中曾说:“司马子长文字,一二百句作一句下,更点不断。韩退之三五十句作一句下。苏子瞻亦然。初不难学,但长句中转得意去便是好文字,若一二百句三五十句只说得一句事则冗矣。”吴德旋在《初月楼古文绪论》中也说:“文章之道,刚柔相济,《史记》及韩文,其两、三句一顿,似断不断之处极多,要有灏气潜行,虽陡峻亦寓绵邈,且自然恰好,所以为风神绝世也。”他们的意思是说,韩愈文章中的长句,内容是丰富的,而且句中的语言组织是彼此有机联系的,所以能做到似断实联,联中有断,收到气势雄浑与凝练峻洁相济之妙。的确,韩愈文章在运用语言、句式上的特点,是很值得研究、探讨的。
韩愈一生中有两大功绩,一个是参与平藩以维护国家统一,一个就是反佛以批判宗教唯心主义。他在这两个斗争中,都表现出坚定的、大无畏的气概。前者表现在《守戒》中敢于痛斥强藩“暴于猛兽穿窬”,后者则是本篇中的敢触逆鳞,在“立言”上做到了养根俟实,本深末茂。在封建时代,一位年已五十二岁的老人,历尽坎坷好容易才熬到刑部侍郎的高位,如果为了保住官职,在群臣缄口之时,他完全可以保持沉默的超然态度,但他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积极入世精神,为了国家的命运,坚持自己的信念,置个人进退得失于不顾,挺身而出,忠言进谏,这种敢于直言的勇气和品格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传统。在现代学者梁漱溟和马寅初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传统的继承与发扬。
(诸天寅)
送穷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枨,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矿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凌。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闻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臭香,糗枨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子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挟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丈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以自嬉。又其次日命穷:夥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置我仇冤。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鉴赏】
送穷,是我国古代民间的一种习俗。相传黄帝曾孙高辛氏有一个儿子,既不喜欢穿好衣服,也不爱吃好的食物,宫中称之为穷子。穷子死在正月月末的一天,即晦日。后人便在这一天把稀饭和破烂衣服放在门外作为一种祭祀仪式,叫作送穷。
本文第一段叙述主人送穷。首先点明时间是元和六年(811)正月月末乙丑,意即为送穷的日子。作者巧妙地用人鬼对话的方式,写出主人巴不得赶紧把穷鬼送走,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特意让仆人为穷鬼准备了舟船、牛车等行路工具,还备下了路上吃的食物,可见想得很周到。临行时还说了番言词恳切的话语,希望穷鬼不要辜负他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快快离去。
第二段写穷鬼的回答。文章写得很有波澜,主人想让穷鬼赶紧走掉,没想到穷鬼却不肯离开。而且找出一大堆理由,重点是四十多年来,穷鬼一直跟着主人,不论是贬放外地,或是在国子先生任上,不管生活环境多么艰苦,生活条件多么恶劣,穷鬼可谓忠心耿耿,始终伴随主人,不离不弃。因此,穷鬼反问主人,为什么要把他赶走?
第三段写主人的回答。主人说:“穷鬼有五个朋友,分别是智穷、学穷、文穷、命穷和交穷,这五个鬼是祸害,使主人挨饿受冻,引来别人的造谣诽谤,因此早就想摆脱这帮穷鬼的纠缠。
第四段写穷鬼们的辩解。穷鬼们感到主人的话很好笑,便点拨他不要嫌弃贫穷,一个人立身处世,应以名节为重,不必去羡慕那些如同过眼烟云的富贵显赫,并且希望主人不要再赶走他们。
最后一段写主人与穷鬼们重新握手言欢,重归于好。主人听了穷鬼们的一番辩解后,连连向穷鬼们拱手称谢,把原来准备送他们上路的车和船统统烧掉,不但不再提赶走他们,反而把他们请到上座。
这篇文章实际上是一篇寓言体的故事。作者利用民间送穷的习俗,发挥了高度的艺术想像力,以人鬼对话的方式,写出穷鬼们的可敬可爱一面。从送穷到留穷,通篇均是借题发挥,抒发作者胸中的郁懑与不平。文中还表明了作者鲜明的个性,主人的形象实即作者的自我写照,他学识高于众人,文章却不合时宜,做事认真,不图私利,为人过于直率因而得罪许多人。但作者很自信,尽管在当时经常遭贬,但他确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因此从长远的观点来看,掌握真理的人必然可以千秋万代,永世流芳。
文章构思极其巧妙,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写主人打算把穷鬼赶紧送走,而穷鬼却对主人十分依恋不肯离去,主人历数穷鬼给自己带来的种种祸害表示斥逐之意十分坚决,但经过穷鬼们的辩解,使主人顿开茅塞,前嫌尽释,重归于好,故事性很强。实际上是借主人与穷鬼之间有趣的对话,表明作者对怀才不遇的愤恨不平,同时也向世人宣布自己堂堂正正做人的原则。首尾遥相呼应,中间部分跌宕起伏,富有波澜,着重描绘主人坚守操节,甘于淡泊以及不惧艰苦,永远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这种以寓言形式抒发胸中块垒的写法使人感到耳目一新,不同凡响。
(诸天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