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相传春秋末年鲁国太史左丘明作,实出于战国人之手。据考订约成书于公元前375年至前351年之间。凡三十卷,十九万字。用夏历,依鲁君隐、桓、庄、闵、僖、文、宣、成、襄、昭、定、哀十二公世次记事。始于隐公元年,终于哀公二十七年。上溯周宣王二十三年,下及于周贞定十六年。汉儒以此文为解释《春秋》之“经”的“传文”,故称《春秋左氏传》、《春秋传》、《左氏传》。有四部丛刊、四部备要本。1981年杨伯峻注释的《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本较为通行。
左传
曹刿论战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曾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
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鉴赏】
此文选自《左传》庄公十年。记述了齐鲁两国在长勺的一次战争。标题是编者依普通选本加的。
曹刿,是鲁国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他却在齐国背弃盟约,以强凌弱之时,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挺身而出,毛遂自荐,以奇谋战胜齐师,立下赫赫战功。面对强大的齐师他毫不畏缩,积极请战,面对别人的讥讽他毫不在意,甚而发表了“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独特见解,可见他胸怀大志和超人的胆略。
当他见到鲁庄公时,并没有急于献出什么计谋,而是变被动为主动地反问鲁庄公“何以战”。鲁庄公自恃平时有恩于人民,曹刿却认为这种小恩小惠根本不能使大部分的人民心服,不能恃以为战。鲁庄公又拿神的赐福来证明自己具备作战的优势,曹刿则认为神未必会因普通的虔诚而保佑作战的胜利。最后,鲁庄公又表示自己能体察民情,秉公处理各种案件,曹刿对此则加以肯定,认为只有诚心待民,才能取得人民的忠心,也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曹刿这种注重人民群众的民本思想,被后世无数战役证明,是胜利的必要保证,是战争中把握优势的基础,是永恒的规律,具有非常高的理论价值,也是《左传》中反复强调的战争理论。
战斗开始后,曹刿一再阻止鲁庄公发出进攻的命令,而是等到齐人“三鼓”之后,才让将士发动攻势,一举战胜了齐师。鲁庄公正要乘胜追击,又被曹刿拦住,在仔细地察看了敌情,确定没有埋伏之后,曹刿才允许将士追杀敌人,并彻底赶走了来犯的齐师。战斗结束后,面对鲁庄公的询问,曹刿道出了缘由,并由此总结出一条流传至今的经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作者在这篇短文中不仅为我们塑造了曹刿这位历史上的军事奇才,更以精确传神之笔描述了一场以弱胜强的古代战争,虽然着墨不多,却揭示了战争的胜败最根本的是民心取向这一个世代相传的真理。
(魏小薇)介之推不言禄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元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鉴赏】
这篇文章选自《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公子重耳,受他父亲献公宠爱的骊姬的迫害,流亡在外。十九年后回到晋国即位,这就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晋文公在流亡中,有一批贵族跟随着他,为他出谋划策,其中就有介之推。文公即位后,赏赐这些跟他一起流亡的人。别人都居功邀赏,唯有介之推“不言禄”。所谓“禄”,是指古代统治者赏赐给官吏的一种政治和物质待遇。介之推不说话,晋文公也就没有想到他,他也就没有得到应有的俸禄。“不言禄”,说明介之推与其他“从亡者”不同,他不争利;而“禄亦弗及”,说明晋文公考虑欠周。文章开头,交代了这个“不言”,“弗及”,很自然地就展开下文。
介之推既然不言禄,朝廷上也就无人知道,但他回家对母亲说了一番话,表明他对此事是有看法的,而且深为不满。他这一番话,有两处值得注意。“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这就是说,文公即位是天意的安排,这显然是儒家的“君权神授”思想。“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如果文公赐禄于他,恐怕他不会拒绝,他不言禄,不等于不要禄,只是不主动要禄,而等待文公赐禄。“禄亦弗及”,使他失望不满,而且对自己曾与之共过患难的晋国君臣,改变了看法。认为他们上下相蒙,无法相处了。这一番话流露出不满情绪,但介之推究竟想怎样,并不明确。所以下文写他母亲三次设问,来逐步表明介之推的心迹。
他母亲第一次设问:“盍亦求之,以死谁怼?”意思是:你何不也去求赏呢?这样死了怨谁?这表明她听出了儿子的话音,以为也许他是一时气愤,说了一些过头的话,因而拿话去试探他。介之推回答道:“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他自己也承认是“怨言”,表示不能要俸禄。但语气较为勉强,并不坚决。于是他母亲又第二次设问:“亦使知之,若何?”意思是“不要俸禄,也让晋文公知道这件事,怎样?”这表明他母亲看出他为难的心情,以为他内心矛盾,不好改口,纵不要利,也许要图名,所以又用话去为他解脱。介之推答道:“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他这几句话的态度明朗了,既不言禄,也不求显。他母亲听出了他的意思,又第三次设问:“能如是乎?与汝偕隐。”表明她由怀疑到相信,表示对他的理解和支持。
介之推和他母亲的这三次对话,细致入微地表达了人物的思想心理。介之推开始语气激烈,有埋怨情绪,接着语气缓和,有为难情绪,最后态度明朗,不言禄也不求显。他母亲也针对他的心理设问,逐步展现人物的心理。看来他母亲既不是劝他争禄,也不是劝他隐居,而是揣摩儿子的心意,为他解难分忧,尊重他自己的选择,是出于一种母爱的关怀。但她同时又是有政治眼光的,最后“与汝偕隐”,就不仅是关怀,也是一种支持。作者写介母的三次设问,增加了文章的波澜,提高了表达能力。介之推开始说的那一段话,是“画龙”之文,介母的三次设问,才是“点睛”之笔。
“遂隐而死”,这里用“死”字,而未用“卒”或“终”,这是因为,晋文公后来派人找他找不到,就放火烧山,想逼他出来,但他仍不出来,结果被火烧死。晋文公用绵上的土地作为介之推的祭田。文章最后以晋文公的话结束:“以志吾过,且旌善人。”这样,就照应了开头的“不言”“弗及”,结构完整,又突出了主题,赞扬了介之推的不争利不求名的正直品格。
提起隐居,很容易想起道家,其实儒道在这一点上有相通之处。儒家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争取做官,官没法做了,就隐居,以保持自己的气节。道家则拒绝做官,他们隐居,是为了养生,终其天年。其实不同,其隐则一。儒家的隐士,也称处士,不一定终身隐居。不过既然过隐居生活,也就有可能接受道家的思想影响。这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不少知识分子所走过的道路。介之推的思想是儒家的。他的隐居也是儒家型的。他的形象有一定的代表性,体现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正直和清高。我们从“不食嗟来之食”而死的“饿者”身上,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身上,能够看到某些类似之处。作者在介之推母子三次对答上下功夫,逐步揭示人物的思想心理,并以他们的行动来印证。这样,不到二百字的短文,就把人物形象写活了。可见,《左传》为中国古代散文典范,名不虚传。
(邱崇丙)殽之战
三十二年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出绛,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奉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秦师遂东。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孙满尚幼,观之;言于王曰:“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
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敞邑,敢犒从者。不腆敞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且使遽告于郑。
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使皇武子辞焉,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麇鹿,以问敞邑,若何?”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
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灭滑而还。……
晋原轸曰:“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栾枝曰:“未报秦施而伐其师,其为死君乎?”先轸曰:“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秦则无礼,何施之为?吾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可谓死君乎?”遂发命,遽兴姜戎。子墨衰短,梁弘御戎,莱驹为右。
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
文赢请三帅,曰:“彼实构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公许之。
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堕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不顾而唾。
公使阳处父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以公命赠孟明。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使归就戳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
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曰:“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
【鉴赏】
此文选自《左传》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题目是编者依普通选本加的。
鲁僖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8年)冬天,晋文公去世了,此时秦国正出师袭击郑国,途经晋国,晋军在殽出其不意地伏兵狙击秦师,本文即是记载秦晋两国战于殽的经过。
文章先从为晋文公出殡开始,假借卜者之口,申明晋袭秦是文公之命,为此次战斗寻找合理的借口。然后,又转到了秦国,秦穆公得到特使杞子的报告,准备出师伐郑,在征求秦国老臣蹇叔的意见时遭到了蹇叔的强烈反对,穆公置蹇叔的劝告于不顾,执意攻郑,蹇叔先哭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这是出于公,再哭自己的儿子“余收尔骨焉”,这是出于私。结果却遭到了穆公的诅咒。
秦师行军途中路过周天子都城洛阳的北门,按礼节士兵应卸甲束兵表示恭敬,但秦军士兵表现出轻率无礼的态度,年幼的王孙满见了断言,“秦师轻而无礼,必败。”秦军到了滑,被郑国商人弦高婉转有礼地警告说,郑国早已有了防备,希望秦师不要轻举战旗。同时郑穆公也派人通知驻郑的秦国使者,告诉他们袭郑的计划已不是秘密,不如尽早撤兵。杞人等见事已泄露,匆忙各自逃命。而另一方面,秦师中的一员大将孟明也认清了不利的战局,径自灭滑而还。晋国的大臣经过争论,认为秦不听蹇叔“劳师以袭远”,“师劳力竭”的劝告,“以贪勤民”,这是打击秦师的一个绝好的机会,为世代子孙计,应该出师伐秦。这样,晋国“兴姜戎”、“墨衰经”,大败秦师于殽。
还朝后,晋襄公经不住夫人文赢的恳求,轻率地释放了俘获的秦朝大将,被大臣先轸指责后又派人去追,却不获而返。另一方面,知错的秦穆公却素服而哭,检讨自己的失误,并对阵亡的将士表示哀悼,表现了一位明君知错必改的宽阔胸怀,与轻信而没有主见的晋襄公形成鲜明对照。
此文虽是讲述一场战争的成败,却是将重点放在战前的起因、准备和战后的结果上,而对这次战斗只是一笔带过,这充分体现了作者善于纵观战争全局,借战争这一外在的形势反映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揭示与之相关的政治、外交活动,揭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在写作手法上,作者以时间为顺序,以人物为焦点,选取富有戏剧化的场面,运用性格化的语言,通过“晋文公出殡”、“秦穆公拒谏”、“蹇叔哭师”、“王孙满观礼”、“弦高犒师”、“原轸论战”、“文赢释囚”、“穆公悔过”等典型事例,生动地刻画出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为我们勾勒出一幅逼真的战争画卷。同时,本文也集中体现了作者的民本思想,批判了“劳师以袭远”、“以贪勤民”的行为,并通过对战后结局的描述,辩证地揭示出胜者无常胜,败者无常败的战争规律,巧妙地预示了下一次斗争的开始和不同人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