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生卒年不详,字子期,河内怀(今河南武陟县西南)人。性好老庄,曾注《庄子》。嵇康被杀后,应征为官,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思旧赋(并序)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人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鉴赏】
向秀是“竹林七贤”之一,曾和嵇康、吕安一起在山阳隐居。嵇康、吕安被司马氏杀害后,向秀也无法隐居下去了,只好出来做官。从洛阳应郡举归来,经过山阳,感物兴怀,写了这篇小赋。
魏晋时期的抒情小赋(亦称俳体小赋)往往在前面加一个小序,说明作赋的原因。向秀的序亦如此。这篇序有其独到精妙处。开头几句写嵇康、吕安的形迹,还很平常,到“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处就韵味十足了。“虞渊”是古代传说中太阳归落的地方。中国有“日暮人当归”,“愁因薄暮起”的说法,而此时只有嵇康、吕安的旧居隐现于一片暮色之中,人早已远逝了,所以有冷寂凄凉之感。这里把作赋的原因化为一种具体的情境,为全文罩上了一层悲凄气氛。“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感音而叹”,又是意味深远的一笔。嵇康“于丝竹特妙”,善于音乐,所以作者听见笛声而想到故人,悲哀之情油然而生,这是其一。其二,嵇康临刑时,弹奏了一曲《广陵散》,并叹息说“《广陵散》于今绝矣”。(《晋书·嵇康传》)。此时在其旧居又闻笛声,颇有悼念之意。这篇序文既说明原委,又抒发情怀,是全文的有机组成部分。
“将命”四句写自己从京都洛阳回来,经过山阳旧居。“经山阳”表面上看是无意中顺路经过,实际上是作者迫于司马氏的威势而故意解脱自己的话。山阳是作者生活过的地方,曾在那里与嵇康一起锻铁,与吕安一起浇园,怀恋之情自然很深。所以奉命到洛阳去后,“遂旋反而北徂”,马上转回来往北走,表现出作者的急切心情。
“瞻旷野”四句写山阳冷寂凄凉的气氛。作者把车驾停在城边,眺望着茫茫原野,一片荒凉萧条的景象。“穷巷”与“空庐”使萧条更加形象化,不仅使人联想到寂寞冷落,毫无生气的景象,也无形中传达出人世沧桑的感慨。
前面主要是叙事写景,渲染气氛,接下来便直接抒情。“黍离”是《诗经·王风》中的一首诗名。《毛诗序》说这首诗是“悯周室之颠覆。”“麦秀”一词是指殷商王室微子的事。《尚书·大传》里说他去朝见周天子,路过殷商故都,看见长满了庄稼,于是感慨万千。这是两个思旧伤情的典故,作者用它们,自然是表思旧之意,但加上一个“叹”字,一个“悲”字,那意义则更深了一层。思旧本身已是可叹可悲之事,而失去的不可复得,无可奈何,只有徒然思旧而已,岂不是更可叹可悲吗?“叹”“悲”二字写得很沉痛。作者面对旧居,思古想今,睹物怀人。“徘徊”与“踌躇”原是用来写人的动作的,作者却用它来写“心”,说“心徘徊以踌躇”,可以想见作者怀念之情的深切了。接下来两句说旧居还完好地保存着,故人却不在了。“栋宇存”与“形神逝”作比,表明物是人非;“弗毁”与“焉如”相对,写追悼之情。“焉如”是不知到哪里去了,含有无限悲凉之意。
由思念故人,进而对人生命运发出感叹。作者把李斯与嵇康对比,写面对人生命运的两种态度。李斯是“叹黄犬而长吟”(《史记·李斯列传》云:“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表现出对命运的无奈和悲苦之状。嵇康是“顾日影而弹琴”,表现出对命运的领悟和旷达。两相对照更显出嵇康的高远与明智。作者用一个“悼”字,表明了对嵇康的崇尚与倾慕。刘勰在《文心雕龙·指瑕篇》里,批评向秀把嵇康与李斯对比,说:“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嵇康与李斯“不类甚矣”。这个批评是不恰当的。“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这两句既是嵇康领悟了自己的命运,把余生寄托在弹琴的片刻之间,也同时表明了自己对人生命运的态度和理解。李周翰说这两句是“此向生思旧之深,故再言也”(《六臣注〈文选〉》)。结尾四句与前文呼应,使全文形成一个完整统一的意境。笛声慷慨悲凉,时断时续,在即将离开山阳旧居的时候,作者百感交集,情不能已,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心境。这个结尾使人回味无穷,那笛声宛如作者对亡友的呼唤。
《思旧赋》由过山阳旧居,引发对故友的思念,表现出作者对过去隐逸生活的留恋。文章写得蕴藉含蓄,情深意浓,在抒情倾向上更近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