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恽(?—前54),字子幼,司马迁外孙,华阴(今陕西华阴)人。官至诸吏光禄勋(即郎中令)。后得罪权贵,被处以腰斩。
报孙会宗书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矇,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则若逆指而文过;默而自守,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惟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飧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遂遭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其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呜呜。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荒淫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凛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夷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无多谈。
【鉴赏】
《报孙会宗书》选自《文选》,并参照了《汉书》卷六十六《公孙刘车王杨蔡陈郑传》。杨恽被免为庶人,归家闲居,治产业,造宅室,宴宾客。他的朋友安定太守西河人孙会宗写信告诫他说,大臣废退,应闭门惶恐,表现出可怜的样子,不该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杨恽心中不服,就给孙会宗写了这封回信。
全文分四段。
开头,先简述自己被免官的经过,并表明回信的目的。他说自己本来无德无才,只是依赖父亲的功业当了个郎官。又遇上霍氏谋反,因告发有功而获得了侯的爵位。但由于自己终究承担不了这样的重任而免不了碰上灾祸,被贬为庶人。连用几个四字句,语调短促,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不平之气。他对孙会宗不去探究事情的原委,反而随随便便地追随世人对他进行诋毁十分不满,因此在信中反复进行申辩和反驳。
接着说自己由“列卿通侯”的地位一下子降到“长为农夫”的遭遇。他家兴盛之时,位居显要能乘朱轮车的有十余人。自己也位在九卿,封为列侯,统领皇帝所有的从官,参与议论国家的政事。但在此时自己既不能建功立言,宣扬主上的恩德教化,又没能和朝廷文武百官同心合力弥补朝廷为政的过失。得罪了人,本应及早退避,但自己怀禄贪势,不能自动引退,终于遇到了出乎意料的变故,横遭诽谤,下狱问罪,妻儿亦被株连。在这样的时候,本以为定死无疑了,幸蒙圣主深恩饶了自己一命。这时他想到了古代的君子置身于道术之中会快乐得忘了忧愁,而小人保全了性命就会高兴得忘掉了昔日的罪过。因此私下里考虑,自己的罪过已经够大的了,品行已经太欠缺了,就打算长久做个农夫来了此一生。所以才率领全家,齐心合力耕田养蚕,灌园治产,为的是给国家缴纳赋税。但是想不到会因为这个又被讥笑指责!这就不能再默不做声了!
如果说信的前两段,作者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还能勉强说一些“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之类的话,那么,决心“长为农夫”,并“戮力耕桑”“以给公上”竟还“用此为讥议”时,他就控制不住受尽枉屈仍遭诬陷的愤怒了。第三段的文字,在叙述“罔家作苦”“贾竖籴贩”的生活感受时,其不平愤懑之情几近于要怒骂了:凡是常人的情感所制止不了的事情,连圣人也不禁止。所以就是对于至尊的君主、至亲的父亲死了,为他们服丧,也有一定的时间就终止,何况我获罪已经三年了呢!接着笔锋一转,形象地描绘了一幅农家过年的画面:田家的劳作是很辛苦的,辛苦一年,逢年过节就煮羊烤肉,准备点儿酒来犒劳犒劳自己。我本是秦地人,能演唱秦腔。妻子是赵地女子,颇善于鼓瑟。还有几个擅长歌唱的奴婢。在酒酣耳热时,大家仰着头,击着缶,呜呜地唱歌。那歌词是:“种植谷物在南山上,土地荒芜不可整治。种一顷豆,豆落光了只剩豆萁。人生只须及时行乐啊,想富贵要等到何时?”这天高兴得抖动着衣裳,一俯一仰地甩着袖子,踩着双脚跳起舞来。这段描写在表面的欢乐中蕴含着一股深深的愤懑压抑的感情激流。紧接着用“诚荒淫无度,不知其不可也”一句归结上文,很有分量,也很大胆,意思是说,你们诋毁我荒淫无度,我不认为那是不可以的。因为这是圣人也不禁止的人之常情!
作者在信里接着写自己为了生活去做商贾籴贩的情形:幸而我还有点儿做官时剩下的钱,才能在粮贱时买进,贵时卖出,得获薄利。这种追求薄利的商贾小人之事,我都亲身经历了。我这个地位卑微的人,变成了众人毁谤之的,这种状况真令人不寒而栗啊!连你这样很了解我的人都随风倒,还谈得上对我有什么称誉之举呢?董仲舒说过:“匆匆忙忙地追求仁义,常常担心不能教化百姓的,是卿大夫的想法;匆匆忙忙地谋求财利,常常担心生活困难的,是老百姓的事情。”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我已经是普通百姓了,你怎么还能用卿大夫的标准来责备我呢?
在对大臣废退不该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的说法辩驳之后,文章用讽刺挖苦的语调指出孙会宗这种不问原委,随风而靡的品格之低下,并表示了从此和他决绝的态度。
杨恽虽然没有更多的作品传世,但《报孙会宗书》却以它特有的艺术力量叩击着无数读者的心扉。作者以他一生的遭遇,使我们从一个侧面认识封建社会的黑暗与不平。同时,文章的结构严谨,文气酣畅,句式变化多,感情强烈处常间用节奏短促的四字句,读后使人感到悲而不失其节,郁而不失其壮,字里行间,蕴含着一股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