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春,来自临海。
几年前,我父亲突然得到了一笔莫名其妙的,不算少的遗产,
那时候我正读高三,紧张备考中。
几个月后高考结束,某天晚上,两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乘凉。
他对我说:儿子,以后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去吧。
他自己竟然辞掉了公司的工作,去职业学校当教书先生去了。
而我,就从一个本来要念大学的好学生,彻底沦为自由PB。。
那一年,我妈张罗着把家里的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
把楼下开了多年的小店扩大了,
取了个名字——佳田便利店。
十二月的早晨,天气已经变得很冷。
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帮妈开店门、
锻炼身体、再喝一碗老妈烧的粥。
当然,我也有我自己的事业:
佳田便利侦探事务所.
因为客户必须进入便利店才能到达我的工作室,
所以,只能用这个名字了。。
我的工作室就在便利店后面的仓库,
原先是底层的会客室,杂物间和车库。
我在其中隔出一个十几平米的区域,
当做我的办公场所。
上午九点半,我正躺在沙发上看书,
滴滴滴,神秘头像在跳动。有业务!
我兴奋地起来,点开窗口。对方发来暗号:XYZ
这是规矩,委托人的求助暗号,
所有客户必须先发XYZ,非诚勿扰。
然后,我郁闷了,
今天的客户,竟然是我妈。。
我:拜托。。大清早的,天气还不够冷吗?
老妈:真的,有事委托你办。
我:.
老妈:按你的咨询费标准支付费用。。
我:马上来!
老妈正在前面做圣诞礼包堆头,
堆头是超市商场的行话,
就是把本季主打促销商品在显眼的地方堆成好看的样子,
她总是对小丽做的堆头不满意,
人类已经阻止不了她亲自做堆头了。
整个接受委托的过程相当之复杂,
包含了很多细节的询问和我妈很多离题万里的闲话。。
总之,我最后接下了这个我认为开档以来最具”挑战性“的委托,
两个字:找人。
找一个老爷子,卖米的,大概有七八十岁了,
这个老爷爷我有印象,
有时在附近卖米晚了,他会到便利店里来吃一碗温州馄饨一个包子当做晚饭,
他总是说等一下回家就该睡觉了,晚饭少吃一点。
他也总是会掰一点肉肉给我们家的小狗田田吃。
根据委托人,也就是我妈的证词,
他今天上午挑了一担子的黑米,被老妈全收了,
毕竟本地黑米在我们社区很受欢迎。
但是他今天脸色不好,收了钱就匆匆地走了,
隔了半小时又回来了。因为他的钱丢了。
他碰到人就问,有没有看到钱?我的钱丢了,
有没有看到钱?我的钱丢了.
老妈说:“老人家都快哭了,我现在越想越心酸,
看他这次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状态不对,
可能这段时间家里出了什么事,
现在又突然丢了这么一笔钱。实在可怜!“
后来有个邻居居然真的捡到了钱,
刚好是上午买黑米的数目,一定是老爷子的!
但是谁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只能把钱先放在我们店里,等他下次来交给他。
可是,不知道他下次挑米来是什么时候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万一他正好家里急用怎么办。
所以,老妈委托我尽快找到他,把钱还给他。
这个单子,我没有理由不接。。
先把店里监控录像中老爷子的图像截下来,
编辑一段找卖米老人的文字,留下手机号,请小丽帮我打印几份,到附近去问一下。
同步微信朋友圈发送寻人启事。
不过这些远远不够。
我仔细观察了黑米和装米的袋子:
装米的袋子用的是普通的蛇皮编织袋,
上面印着的绿色米字和花纹已经很旧了,
偶尔能发现嵌着一些谷壳,
在袋子表面还有一层白色粉尘,一股新鲜浓郁的米香,
这是米粉,这个蛇皮袋曾经暴露在米粉飞扬的地方。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打米的作坊。
这几袋米是从打米作坊里直接挑过来的。
而黑米的黑色表皮有些已经被打碎,
并露出了白色的米肉。
这使得这种米比超市里看到的整颗都乌黑发亮的黑米要难看一些,
说明所用的机器和手段都是比较原生态的。。
我精致而有力的推理,似乎给老妈和小丽带来了希望。
”然后呢?”小丽在旁边追问道。
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答道:
至少说明这些黑米的确是本地黑米。。
小丽:.
最关键的线索其实是在监控里,
视频中隐约可以看到老人的箩筐上画着两个字,
仔细辨别,后面一个很可能是岭字,前面一个看不清楚。
根据老妈的证词,她记得老人说过自己是东塍哪个村的人。
这个很有可能是地名。
马上手机搜索关键词“临海东塍岭”,
出来一堆:岭头、岭根、呈岐岭,
终于看到一个靠谱的:康岭细米面。。
再一对照监控画面,没错,一定就是康岭!
三十分钟后,我已经驾车到了康岭。
这一带山特别多,要经过好几个隧道,
不过空气很好,马路很新,
一路上车子不多,路边风景不错。
听说浙江第一红树林就在这附近。
一到冬天,外地游客就会络绎不绝,
从地图上可以看到,康岭正处于牛头山大水库的另一边,
属于水库源头区域。
我在路边停好了车子,
口袋里装着一把黑米,
手中提着一个蛇皮袋.
前面有一个小店,几个老人在门口吃饼喝黄酒,
他们身边停着装满货物的电动车,或放着锄头铲子,看来也是忙里偷闲。
冬天的中午,太阳晒得暖暖的,正好肚子饿了,
我走过去要了一个饼,坐到他们旁边。
一个老头笑问:后生,要不要来点老酒?
我指了指车:开车,不能喝,谢谢阿公。
吃了一会儿饼,听他们闲聊也插不上嘴,
当他们说到今年庄稼的事情时,
我好不容易接上一句话:
这边村子里有谁家种了黑米卖的吗?
他们都摇了摇头,没听说这边有人卖黑米。
我顺便掏出口袋里的寻人启事:
这个阿公你们认识吗?
众人一看,相互对视几眼,
有一个伸出手摇了摇,不知道,没见过。
但是,他的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挡在旁边那个人的胸前,似乎想阻止他说话。
随后,大家都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始有人扯起其他话题。
分明他们都认识这个老人!
至少说明方向是来对了。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掉在身上的饼渣,把寻人启事收回口袋。
为什么他们不肯告诉我呢?
这件事突然显得有些诡异起来,
不过却更加吊起了我的兴趣。
我回到小店门口买了一瓶水,
明显感觉到身后这几双眼睛都在看着我。
我故意站好角度,挡住小店老板娘的视线,
然后,举起蛇皮袋吸引她的注意力,轻轻问她:
阿姨,这附近有没有打米的地方?
小店的阿姨看了蛇皮袋子一眼道:
有啊,就在前面的这支小路进去,没几步就到了。
我很快找到了打米的作坊,
里面白色粉尘满天,但是还算亮堂,
一台机器正在打谷,白色的米粒飞快地涌入下面的箩筐,
一个阿姨站在机器前面操作,一个大叔正在给旁边的人带上帽子。
大家身上都粘上了些米粉,如果不带帽子恐怕很快就会变成白头翁。
我举起袋子,问大叔:这里有没有黑米卖?我想买黑米。
大叔摇摇头:这里不卖米,只打米。
他看了看蛇皮袋,说:这是呈岐岭老何家的袋子,他家种黑米,今日早晨刚来打走了千把斤。你想买黑米只能找他,别人家没有。
我心中庆幸,但又一阵疑惑:呈岐岭?
呈岐岭和康岭很近,跟着导航驱车十几分钟,上了一段山路就到了。
这里是满山的梯田,秋天一定很美。
村里人已经不多,很多石头房子都空着,
窄窄的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穿过村落,
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
一种山中老村落才有的独特韵味。
细心的人就能发现,这个村落所在的位置,正好是两个隧道之间,
也就是说,隧道没有打通之前,四周是被大山和溪谷围绕的,是山谷深处。
问了一个牵着牛在路上走的老人,
他指给我看:老何家就在山顶的那座破落的大宅子旁边。
我顺着山路一直往上开,很快就到了山顶。
路还在向前蜿蜒,也不知道通往何处。
路边的老宅子,庭院里布满了荆棘野草,
一转身,不知道哪里的野鸟猛地振翅飞起,
虽然是下午阳光灿烂,但是屋子里却是黑漆漆的。
“是谁!?”
突然有人在身后说话,吓了我一跳。
一个大叔站在身后,手里拄着锄头。
“你在这里望什么?”大叔有点生气的样子。
我忙回答:“哦,我想找老何。”
大叔严肃地说:“老何住隔壁,这头又不是他屋。”
老何家,是大宅院子旁边的一座房子。
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在门口晒太阳,
老何是他儿子,要等傍晚才回来。
老婆婆对家里种了什么完全不清楚,
要等她儿子回来再问。
如果那个卖米的老爷子是老何,
那么他的母亲多少岁啊?
我看了看老婆婆,好像没那么老。。
我从口袋里掏出寻人启事给老婆婆看,
我问她这是你儿子吗?
老婆婆眯着个眼看了好久,摇摇头,看不清。
算了,等吧。
老何家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岭上的最高点,
俯瞰下去,一座座古老的房子散落在呈岐岭上,
然后被岭上的层层梯田隔开。
我想象着这里通公路以前的样子,
在群山之中,峻岭之上,竟然开垦了这么多的梯田,
想必以前是一个与世隔绝,却又人丁兴旺的村落。
徒步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回到老何家时,天已经微暗,
山岭上的冷风更冷了,我不得不竖了竖领子。
老何回来了。
很显然,不是我要找的人。
老何是一个六十来岁的中年人,笑得很憨厚。
一个劲留我吃晚饭,我也就留了下来。
但在弄清楚利害关系之前,我不敢提卖米老爷子,
只是继续装成来收米的人。
家里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厨房生起了火,是那种老式的柴火灶头,
两个灶孔,一个用大锅煮饭,一个用大锅炒菜。
老何是家里的大厨,炒菜动作十分娴熟,
不一会儿,四五盘家常菜上桌。
一家子围坐在方桌边,看着他们的表情,
我的感觉是,冬天都已经不冷了。
我被招呼着坐在他们的中间,
有些不自然地举起筷子,
看了一眼桌上,一盆小炒肉,一盆带鱼,一碗豆腐,
还有两盘菜色很新鲜的蔬菜。
一阵阵香气扑来,肚子马上就感觉到饿了。
我说了声:”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
”别客气,便饭,没什么好菜。“
大家开始吃饭了,虽然没有太多话,
但是我已经深深被这种温情的氛围感染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我觉得这饭菜特别好吃。
尤其是这碗米饭,特别讲究,
老何说了,这是用他自家种的黑米以1比5的分量与大米掺在一起,
然后在煮饭的锅里稍微放一点猪油,
可以让这个饭的口感特别香韧甘甜。
这是他自己发现的窍门,他们家经常这样吃。
我当即表示要回家试一试,
老何却道:
”小春啊,可不是任何黑米都可以做出这么好吃的味道的,
你有没有发现这个黑米黑色的皮比其他黑米的皮要薄一些?“
我点了点头,的确,这个黑米咬起来没有那么硬,外面的一层只是有点糯的感觉。
老何笑道:”如果用其他黑米,必须先浸泡一段时间,才能和大米一起烧,
否则大米和黑米的硬度差太多,米饭口感就不好了,
但是泡太久,黑米的香味就会变。“
原来如此.
我趁机问他:”这个米这么好吃,还有没有其他人向你收这个米去卖?“
老何摇头道:没有,今天上午刚打出米来,你是第一个上门收米的。
晚饭后,老何的家人们各自忙去,
三四岁的小孙女嚷嚷着要帮忙端碗,但是她奶奶怕摔了碗,死活不肯。
老何坐在靠椅上,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轻松时刻,
也不急着谈收米的事情。
我问道:“叔,你知道我怎么找到你这儿来的吗?”
老何笑道:“这米名气大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黑米道:“今天上午我从一个老爷子那里买到了这个米,所以才找到这儿来的。”
老何当然认得这个米,因为就是他家的,
但是他似乎有点意外:“啊?他这么快就挑到城里去卖了?”
我一看有戏,顺水推舟:
“但是他把钱落在我家了,也不知道去哪里还他!要是能找到他就好了。”
老何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上下将我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你不是来这里找老林的吧?看你也不像讨债鬼,你要真的送钱来还他的,我可以帮你。“
老何叫来儿子,交待他去接老林过来,他儿子就匆匆出门而去。
我觉得他有点太大题小做、兴师动众了。
老何重新坐下,想了想,我说道:
”现在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来买米的,你如果对老林有什么企图,我们家的人是肯定要管的。“
我无言以对,只好问道:什么意思?我不懂。
老何说: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原来老爷子姓林,是陕西人,
在这里做农技员很多年了,帮过附近村里很多农民,大家都亲切地称他老林。
老林年轻的时候跟一个姑娘一起来到这里,在康岭一带落脚。
听说姑娘家在北方是名门望族,是跟着他私奔躲到这里的。
姑娘喜欢吃黑米,小伙子就想方设法,从陕西弄来黑米种子,
在自家的地里耕种了一小片,专门给姑娘吃。
可惜,陕西的黑米对这里的气候和土质不适应,结出的米粒很少,也偏小。
不过,姑娘还是很喜欢吃。
于是,他家这片稻田就一直耕种这种产量极低的黑米,也从未卖给别人。
时光匆匆流逝,眨眼几十年过去了,姑娘成了老太太。
前些年,老太太去世了,他儿子则在外做生意,家里只留下了老林一人。
他仍然每年都在那片地里种黑米,却再没有人陪他吃了。
前年,他儿子突然从外面回来,说自己做生意亏了,欠了很多债。
老林把家里的地全抵了,给儿子还债。
那天他在黑米地旁站了许久。
可是,因为欠债太多,经常有人来村里找他们家讨债。。
老何说到这里,我才明白为什么村里的人反应那么奇怪,
原来,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没想到,这个老爷子竟然有这么多的故事。
然而,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
老爷子自己家里没有了耕地,就找到老何家,
他知道老何家在山坳里有一块野地一直没种作物,
他想租来继续种他的黑米。
老何就把这块地借给了他。
没想到,这块地种别的东西不成,种他家的陕西黑米却特别好,
每亩的收成是以前的好几倍。
老林说可能是那个山坳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造成的。
他把多余的黑米都卖掉,把钱当做土地租金,给了老何,
自己只留了一部分黑米。
这笔钱,无论老何怎么推却,老林都执意要给,老何只好收下。
于是去年开始,老何就跟老林一起种黑米了。
老林把自己的米留下,但会在进城时顺便帮老何卖黑米。
而老何总是以很低的价格把米给老林。
老何刚讲完老林的故事,他儿子就回来了,
他带来一个坏消息:
”老林的儿子昨天急性脑血栓,现在住台州医院,明天要去上海!“
老何这才明白老林为什么这么急着把米卖掉了。。
他们当晚就和几个村民凑了一笔钱,送往医院。
我也把钱交给了老何,让他帮我带过去。
这个委托单子就这样结束了。
上天也许会不公平,
但是人心却一定是公平的,
无论上天如何待你,
你的心是怎样,人生就是怎样。
就像那片黑米稻田,
你知不知道,它都在那里。
只因一种平淡的相守而存在。。
后记:
老林的儿子已经出院了,恢复的不错,
因为买了保险,手术费用自己承担的不多。
他儿子的厂房土地拍卖结束,债务也还得差不多了。
现在他只要把村里人给他送的那些钱还掉就好。
这些是一个多星期之后,老林来找我们的时候说的。
他来找我们主要是为了还钱,
他说我们一定是弄错了,
他丢的钱当天中午就已经在医院找回来了。
作为一个侦探,我失职了,回想起来,
我应该早留意到,那天,我妈关于邻居捡到钱的证词里面,
其实漏洞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