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将门缓缓推开一道口子,朝外张望了一番。光影一闪,小楼盯着怪人的背,思维高速地运转着。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或许有解释的可能。
“你们走吧。”怪人转过来,捡起地上的绿灯,重新挂在了手上。幽绿的光重新笼罩在他可怕的脸上,身体再次被黑暗掩藏了起来,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像脓疱一般翻滚着浑浊的液体。
“等一下。”小楼扶着墙站起来,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很肯定,又充满了丰沛的感情:“顾叔叔,你是顾如平对吧?”
3.同样的纹身
小楼知道这样做非常冒险,通过录音带和如今那群知青后代的立场来看,当年的他们应该也是分属于不同的势力,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顾如平,而是属于与他立场相悖的一股势力,那么事情可能会变得很糟。
刚才光影一闪,小楼看见了他尾椎上的纹身。这个纹身因为如今他的皮肤起了重大的变化,而变得有些模糊,也就是说这个纹身一定是他变成现在这样之前就已经有了的。别人也许很难辨别出这个纹身是什么东西,但小楼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个世界上或许也只有小楼具有分辨出来的能力了。后来小楼回看整件事情的时候,才发现他们这一群人之所以牵扯到这个时间中来,都是有原因的。他们都是被命运选中的人。
怪人身上的这个纹身,与周皓尾椎上的一模一样。这种纹身非常特殊,不像是去纹身店里能够纹得到的,小楼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迷恋纹身,曾经仔细看过周皓的尾椎,这纹身的纹路极为复杂,而且不是一两次就能纹得好的,从灰色到黑色的过渡把握得如此精细,需要经年累月的修改和丰沛的感情来支撑,仿佛这个工匠不是在制作一幅纹身,而是在讲述一个故事。
虽然当时周皓高速小楼,他的纹身是前女友帮他纹的,但小楼从来就不相信。他第一次看到周皓的纹身,就是在他来局里报到的第一个礼拜,殷副以迎接新人之名带着大家到桑拿中心消费公款。那个时候,周皓不过刚刚本科毕业,军校又有严格的制度,怎么可能有一个女孩花几个月的时间帮他纹身呢?
如果小楼的推断没错,这两幅纹身是同一个工匠所作,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同时认识周皓和这个怪人的,甚至不能说是认识,应该说关系极为密切才对。不知道为什么,小楼突然想到了吴宁和吴灰,女从母姓,似乎是为了刻意将父亲从吴灰的生命里抹去,但还是会留下一些过往的痕迹,不以人力为转移。而录音带中提及顾如平的归属,那个被李姮称为小靖的女孩,不知道姓什么?
小楼之所以会猜测怪人是顾如平,是因为录音带里提到的人中间,唯一没有故事的人就是顾如平,仿佛只是为了迎合档案里能够查到的讯息而记录了这个人的存在,却没有他参与的任何情节,这与他现在的生存状态是吻合的。他可能接触到了比其他人更为核心的秘密,所以在故事的后半段没有与这群人呆在一起,从这个方向想,小楼的脑海中蹦出了一个词:惩罚。怪人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是因为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
“你刚才说什么?”怪人把绿灯举高了一点,眼睛迅速地翻滚着。小楼看见他额头上的青筋,透过略微透明的皮肤暴突出来,仿佛只要一个小小的刺激就会立刻爆裂开来。
猜错了吗?小楼先是一凛,但旋即想到,怪人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也可能是因为激动。
“顾叔叔,我爸病重了,病情反复的时候经常无意识地叫你的名字。”小楼瞟了一眼齐铭惊愕的眼神,咽了一口唾沫,假装镇定地编瞎话。
“顾叔叔?”怪人仿佛听见了世上最难懂的词,想了半天,才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顾、如、平。”
小楼知道有门,给齐铭打了个眼色,就不再说话,等怪人把一切告诉自己。但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怪人突然大吼一声,冲过来掐住小楼的脖子,吼道:“你是顾如平的朋友?”
小楼被掐得喘不过起来,他没有想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余光瞥见齐铭要上手来帮忙,小楼急忙摆手制止。他有一种预感,这个人不会伤害自己。
果然,不一会儿,怪人的手松了开来。
“你为什么还要跟我提起这个名字?”怪人似乎很沮丧,扭曲的脸看不出表情:“我不是顾如平,我叫叫周靖。你们是不是很难想象,我其实是一个女人?”
怪人的声音如同锯木一般,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眼睛被黏液裹住,更看不出神情。小楼极力压制住惊愕,仔细打量起对方来。虽然怪人没有穿衣服,但由于皮肤里大量体液的拉扯和下坠,身体只是堆砌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性征。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性别早就已经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了。但这至少肯定了小楼的猜测,当年的那个“小靖”果然姓周。
“其实我刚才就在想,或者你们有机会逆转乾坤也不一定呢?”周靖示意齐铭把门合上,重新坐下来开始了她的讲述,“那盘录音带你们应该都拿到了吧?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么?”
小楼和齐铭对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周靖叹了一口气,说,“查不出来也是正常的,他们办事,又怎么会留下线索呢。这盘录音带里的内容,是通收集所有可以查找到的与当年那些人有关的资料,整合在一起编造的,目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听到的就是真相。他们之所以会制作这盘录音带,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这些录音带的内容都是真的。”
当年的这群知青,由政府选派到芜县山区进行某项隐秘的调查,但非常不幸的是,当时由于新中国建国不久,加上外部势力的打压和领导者在一些问题的把握上出现决策失误,导致政府的实力并不强大。这群以知青下乡为名进行科考的人员中,被其他势力渗透了。
当年的情况非常复杂,各种利益倾轧和派系之争都被缩影到这个小山村里,表面的和平成为最让人害怕的东西。周靖说即便她亲身经历过那场争斗,但也只是了解到一些最表面的信息,并没有掌握实质的东西。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就再不提任何往事的细节,只告诉小楼他们,最终只有顾如平真正接触到了秘密的核心。他把这些讯息用改良后的摩斯密码制作成了录音带,广泛地发送出去。
当时他们身处在大山之中,不知道社会中的争斗到了什么地步,也不确定最初跟自己接头的人是否已经被其他势力控制。所以顾如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所有势力一定会拼尽全力拿到这盘录音带,当然也包括支持他的势力。
这么做实际上非常冒险,周靖曾经百般阻挠顾如平不要轻举妄动,只自己于险境,但他似乎非常自信,完全不担心秘密会被识破,因为所有中间过程都是传输作用,只有真正了解组织最核心讯息的幕后人物,才知道破解这种改良摩斯码的方法。
“你们一定想不到,那本用来解密摩斯码的母本是什么?”说到这里,周靖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整个人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去。
虽然脸孔已经完全被毁,但小楼还是觉得,自己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一种情谊,一种无论世事沧桑都未曾褪去的情谊。
最初顾如平选择用录音的方式来传递讯息,而不是用更加隐晦的手段,还有另外一个考量,就是这种表面上看起来很招摇的方式,实际上营造了一个盲点,其实更容易被忽略。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根本不可能了解当时的派系争斗和间谍细作厉害到了什么程度,有太多的人不愿意看到新中国在世界站稳脚跟。
但秘密最终还是被发现了。正如大家所预料的那样,在这群知青深入到莽原之中的这几年,世界科技的巨大发展带动了一大批高智商人群的产生,而某位钱姓学者的归国,也为表面上陷入争斗的中国带来了希望。几乎就是在顾如平发出录音带的同时,其他势力截获了录音带的源头,他们的科技人员在一定程度上破解了密码,但没有获得录音带的内容,只是知晓这盘录音带里的内容就是争斗的关键所在,在没有办法破解秘密的前提下,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毁灭这个秘密。
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原来的内容擦去,然后覆盖上新的内容,这种物理改动是从根本上毁灭原始数据,不论科技再怎么发展也不可能重新读出原始内容。之后他们再按原来的路径将录音带发放出去,使得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后来录制的内容就是从芜县莽原中探寻出来的秘密。顾如平显然并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后所要遭受的罹难是多么可怕。
其实多方势力根本不知道中国政府派人到武夷山腹地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只是一味地反对另一种存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时至今日也无法相容,更何况当时。于是这群人很快被解散了,中国政府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吃了哑巴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当年这群知青去的地方,存在着一个陨落的古代文明,他们因为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躲过了历史上的多次毁灭性灾难,最终得以将上古要义保存下来。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认为,只要得到了这些中国古文明不断积累而产生的经典秘技,就能拥有统治世界的能力。于是新的争斗在三十年后开始了。
周靖的讲述中并没有提到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楼本来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如平现在又在哪里?酒店里的这些人究竟经历过什么?
但最终他没有来得及问,因为一支暗箭突然从未关和的门缝间射进来,刺中的周靖的身体。绿色的体液像生命一样迅速地倾泻出来,周靖的躯体如同被刺破的气球,瞬间垮了下去。
“你说的太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挤了进来。
4.画皮
来人拿着手电,一步跨进来,靴子毫无保留地踩在周靖散开的尸体上,鞋跟踏出“滋滋”的水泡。小楼能够感觉到这人在黑暗中裂开的嘴角,盛满了轻蔑的笑意。男人异常高大,随着他的进入,本来就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逼仄。骤亮的手电光束穿过水汽,像寒光闪烁的剑锋般肆意扫过齐铭和小楼的脸,在两人毫无防备的瞳孔中反射出青绿而诡异的光。小楼本能地用手遮挡,来人的脸透过指缝照进来,形成一个晃动的虚影。
小楼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他看见了对方斜跨在身上的弓。
“原来是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小楼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我可是很想你的,小警察。”侯念慈讪笑着说,“走,叔叔带你玩去。”
说完,侯念慈转身走了出去。齐铭和小楼互相施了个眼色,跟了上去。
外面依然一片漆黑,只是那些让人头疼的绿光全都不见了。侯念慈没有等小楼他们,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前走,仿佛完全不担心他们会溜走。有时候,可能不需要别的威胁,就是这种自信本身,让人失去了拒绝的能力。
穿过楼梯间,大约走了五六十米,侯念慈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门缝下面有微弱的光透出来。他回头看了小楼一眼,然后敲门进去。几分钟之后又再次探出头来。
“你们可以进来了。”
这个房间并不大,装潢也很简单,但有心的人就会看出来,这里用来装饰的几件物什全部都价值连城,随便哪一件可能都比这栋酒店值钱。门边放着古罗马时代的青铜雕塑“阿尔特密斯与雄鹿”,阿尔特密斯伸出的手臂上随意搭着两顶帽子,这么珍贵的古董竟然被人当成了衣帽架摆在门口,真是暴殄天物。
左边的墙上挂着一排7把意大利瓜奈里小提琴(世界上现仅存250把),下面放着佛罗伦萨17世纪风格的柜子,一看就是由贵族的手工作坊制作,主体由上等乌木制成,嵌满了象牙、玛瑙及各种名目缭乱的宝石,这大概是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了。真正吸引小楼视线的东西,是正墙上挂着的那幅没有装裱的唐卡。
这张唐卡只在表面贴了一层隔氧膜,粗看之下非常普通,混在路边摊里可能会成为游客讨价还价几十块一张的粗糙货,但是小楼知道这个东西的真正来历。这是一张人皮唐卡,清朝某位答应在诞下首个皇嗣之后,命人从自己背上取下皮肤,连同蓄留二十余年的长发,经历重重艰难远赴西藏的无人区,在雪原中寻找到正在游历的某个大喇嘛,求他制作的。
这件传闻的奇特之处有三,一是深深宫闱之中,在后宫三千佳丽中地位几乎与宫女无异的小小答应,在承蒙雨露之后诞下龙子,本应该是飞黄腾达的跳板,却没有谋算前程,在自己青春最盛的时期折损发肤,不顾流言和皇权,制作一张在当时满清文化中并不算主流的唐卡;二是清宫女子,无疑只是权力的依附品,何况小主答应地位卑微,但她竟然能够想到办法将自己的人皮送出去,并且在雪原中找到那名游历的大喇嘛,这种能力是难以想象的。
最为奇怪的一点是,据传闻,这位答应小主在得知唐卡已经制成之后,就脸含笑意地在病榻上死去,面容如同坐化一般安详,而当时的皇帝没有追查此事,仿佛一早就暗授旨意,并且破例一连跳过贵人和嫔,直接追封她为妃,其家族也在随后受尽恩泽,实力日益壮大,无论史书工笔还是墓葬随品,都远远超过应有的规格。
清妃唐卡先是放在喇嘛庙里供奉了二十年,然后运回清宫,一直放置在皇宫内院的珍宝斋中收藏,后来皇宫莫名失火,幸得抢救及时,所有物品安在,只有这张唐卡不翼而飞。皇帝以为凶兆不祥,密诏将所有知晓唐卡内情的人统统革除,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血雨腥风,那名后来被册封为妃的答应,其家族也随之迅速销声匿迹,仿佛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皇帝在此事之后一病不起,下令将这名答应和她的家族完全从史书中抹去,但非常奇怪的是,当时主持史书攥写的家族本来与答应所在家族势力一直存在斗争和对抗,可是他们竟然私自将原来的史书保存了下来,并在满清灭族之后将这部分史书进行了公开拍卖。
小楼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情,是因为英子的先人曾经是江苏有名的富商,当时也参与了这次拍卖会。这张唐卡如今出现在这里,确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后来小楼再回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张唐卡的意义与财富和势力无关,它其实是一种隐喻,所有的秘密都这样堂而皇之地挂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只是竟然没有人发现。
视线一转,小楼看清了坐在老板桌后面的人。
吴宁并没有看小楼他们,眼睛虚合着,不知是梦是醒。右侧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外国人,就五官轮廓的特质来看,像是意大利人和法国人。
“你们还算有本事,竟然能让周靖开口,看来我的绸缪没有白费。”吴宁手里捻着一只雪茄,唇膏擦得很浓,脸孔在灯光下像一件绝世的瓷器,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那么,我们来谈谈交易的筹码。”
小楼盯着大理石地面上反射的灯光,没敢与吴宁对视,烈焰红唇,大多数时候都是如同冶艳的罂粟花般怨毒。其实从侯念慈拿着手电走进刚才那间小房间起,小楼就知道他们和周靖的谈话被监听了。
奇怪的是,眼前的吴宁与之前相亲宴会上的截然不同,仿佛岁月在她脸上硬生生地倒退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