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皇室的排场和咄苾的兴奋,仪式本来是应该从黄河之滨一直延伸到大戈壁的,狂欢七天七夜,尽兴而归。
而咄苾兴高采烈的跑进朵尔丹娜的帐篷“商量”一番之后,沮丧地一连下了七道命令,取消了各种名目,撤回了法师,收起了冠冕和仪仗,甚至劝阻了一批异前来域观礼的宾客。
朵尔丹娜不喜欢喧闹,今天是他和她大喜的日子,一切都要让她高兴才好。
看着不冷不热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朵尔丹娜,咄苾愤愤下令:“在朵尔丹娜开颜欢笑之前,有一人敢喧哗,杀无赦!”
——若是看不到你的笑,全世界的喧闹与我何关?
婚礼简化到敕勒川的方圆百里,咄苾王骑着青牛迎娶朵尔丹娜于大青山下,也就是阴山。
牧民们自觉地排列了百余里的两列长龙,争相一睹朵尔丹娜的风采。咄苾王令出如山,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连孩子的嘴也被母亲紧紧掩住。
落日渐渐逼近天涯。大青山变成了一片黑色的影子,庄重而且肃穆。
朵尔丹娜的婚礼愈是难见,愈加引起人们的兴趣。远方的客人们几乎一个也没走,纷纷挤进了人群里。
咄苾穿了件朱红色的袍子,披着黑缎镶金的大氅,纹着金丝的狼头,额上的金冠衬托得他有如日神之子。他胯下是一头三岁大的青牛,牛角包上了赤金,身上也挂满了璎珞。
他静静地等着,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郑重的一次等待。身后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部属和战将,也在微笑着等待。他们恪守着王的命令,但笑意还是掩饰不住的从眼睛中、嘴角边流露出来……
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下染了个通红。
忽然,人群掀起了一阵声浪,那是无声的惊叹与兴奋——当人足够多的时候,即使不说话也会发出足够大的声音,就好像沧海横流的波动,壮观本身也是有声音的。
无数声音指向一个方向,确切的说,是一个点,白点。
朵尔丹娜!
她的长发没有像平时那样束起,只是细细地梳理过,散下。一头青丝没有任何装饰,只围了一圈雪芙蓉。她甚至连蛾眉也未扫,只是临下山前,宇文素眉实在看不过去她的寒素,为她点了一点绛唇。
咄苾细细打量着她——好在她总算换了身新衣裳,火红的狐裘燃起几分喜气,这个丫头真是别扭,偏偏又披上了件银色的斗篷,俏生生,孤零零,纵马一顿,凭生出一股孤寒之气。
谁见过这么冷、这么清、这么孤独的新娘子?咄苾一阵心疼。
再没有一声低语,隐约可以听见归鸟还家的鸣叫声。
“朵尔丹娜——”咄苾定睛瞧了瞧那个似乎在冰雪中浸过,从血海中飞起的女子,低唤道:“我终于等到你长大了……”
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紧紧拉住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厚实,目光滚烫而炙烈。
人群中又涌起了一阵压抑的赞叹声。
朵尔丹娜不阻拦,也没有羞涩,只是伸出手任他拉着,她的手寒冷如冰,没有一丝热情。
二人并辔向前,咄苾指点道:“你看,那是噶里七部的勇士,飞龙、飞凤、飞虎、飞豹、飞熊、飞狮、飞雕……”
他手指所至,立即响起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与齐刷刷的跪拜声,似乎他们不是在成亲,而是在阅兵一般。
咄苾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那个‘飞雕’本来是叫做‘飞鹰’的,只是我不喜欢还有别的鹰在我身边,就替他们改了名字。”
朵尔丹娜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想咄苾素来以冷静容忍著称,偏偏有时候像个小孩子,野蛮的可爱。
她这一笑不打紧,咄苾王的禁令就此打破。
“笑了!笑了!朵尔丹娜笑了……”低语声逐渐变成欢呼声,由近及远传了出去。也不知是谁率先点起火把,火光点点相传,在目光所及的极远处也闪亮了起来。大草原上,顿时燃起了两条火龙,簇拥着一对新人,向他们的新房走去。
火龙外面,也相应似的点起来零星的篝火,像是满天的繁星。
欢呼声和压抑已久的哄叫声如久绪的山洪在火光中爆发,连大地也在颤抖,浮云也在颤栗。
呼声开始是混杂的,不久就统一起来:
恭喜叶护!
恭喜狼主!
咄苾王万寿无疆!
欢迎朵尔丹娜重回突厥土地——
那一声比一声整齐的叫喊已不仅局限于礼拜或是恭贺,而是饱含了突厥人的希望——让我们突厥从屈辱和分裂中挣脱出来!让我们突厥过上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不再仰人鼻息,不再提心吊胆……这两个人,在各自的传说中奋战了十年,今天他们走在一起,必将带来一个更强大的突厥!
咄苾的眼睛开始发亮,血液也开始沸腾。让他骑着一头肥牛去牵朵尔丹娜的手实在不方便,也不管还是在迎亲,一纵身就落在摇光背上,一抖缰绳,狂奔向前。
闻着朵尔丹娜秀发的芬芳,咄苾有些头晕目眩,他劈手抢过一枝火把,狂吼道:“我的朵尔丹娜——”
千里草原似乎还记得这个男人十年前的吼声,也激昂回应:“……朵尔丹娜。”
滚滚黄河在咆哮:“……朵尔丹娜。”
天地风云跟着一起呐喊:“……朵尔丹娜。”
秩序一下子就乱了,被甩在后面的人开始跟着白马狂跑,人们被咄苾的野性点燃了,看着他骑在白马上拥着新娘子狂奔,所有的人也跟着喊:“朵尔丹娜!朵尔丹娜!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自己被骇住了,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手下的兄弟属从也远远不止此数,但是她自从出娘胎哪里被人这么喊过?看看那无数的火把,那身后无数痴狂的大喊自己名字的男男女女,这一切让她有了种不真实的眩晕。她的心开始狂跳,破天荒的感觉到慌乱和紧张的滋味。
即便是昔年为博褒姒一笑的烽火戏诸侯,在这里,也是小巫见大巫。
“咄苾”,朵尔丹娜回头:“这……”
咄苾在她耳边低语:“听见了么?是你让他们燃烧起来的,我没本事灭火……”
听见他这么倒打一耙,朵尔丹娜愤愤道:“你又发疯!”
咄苾显然今天高兴之极,回口道:“他们喊的是你的名字!”
朵尔丹娜无奈道:“你看看他们的样子,他们嘴里喊的‘朵尔丹娜’和萝卜、白菜也没什么区别。”
“朵尔丹娜好妹妹!”咄苾嘻嘻一笑:“我们试试让他们喊萝卜或者白菜好不好?你要是真做到了,以后我就让你当家。”
朵尔丹娜想到这么多人一起大喊“萝卜”的样子,也不禁大乐,咄苾看见逗得她笑更是乐不可支,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百里之遥在摇光蹄下不过是撒了个欢儿,转眼即到。
朵尔丹娜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是一座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帐篷,帐篷是火红的,外面罩了层如烟如雾的红绡,红绡上满坠着东海的夜明珠,那样的红妆素裹,看上去如长梦未央,迷离不似人间。
祖先啊!
大神!
我以血祭奉你洪水流过的每一寸土地。
在亡灵的憩息中,我们万生不息。
你用你洞彻了过去与未知的眼睛,
指引给子孙不竭的泉水,
洗去这对夫妇的罪恶,
赐他们以安宁。
族里的祭祀是老人中最年长的一个,手中持着一截马骨,念着赐福的咒文。
老人已经老的只能用全副精力祭祀,他看着半跪在他面前的男女,蒙蒙的老眼里似乎也放出欢喜的光来。
“去吧,咄苾王!去吧,高飞在云端的朵尔丹娜!这个夜晚,神已经赐给你们了!”马骨上蘸了两个人混合的血液与圣水,在他们额头上点了一点。
咄苾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忽然将朵尔丹娜抱了起来,在欢呼声中,走进了披红的新房。
雪芙蓉的映衬下,朵尔丹娜的肌肤玉一般晶莹,她静静睁着眼睛,有一点幸福,又有一点绝望地被带进了她的新房。
一进入新房,咄苾的胆子似乎小了很多,他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新娘,一脸的幸福。
“你笑什么?”终究是大姑娘,朵尔丹娜再也无法维持她的冷酷和镇定。
“……”
“你究竟笑什么?”她有些慌乱了,白玉般的脸庞一片绯红。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咄苾坐在她身边。
青油灯滋滋地燃烧着。
“那还是在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我夜观天象,忽然看见一颗天上最大最亮的星星滚落尘埃。就在这时候,一只小黑熊跑了出来,拿走了星星。”
朵尔丹娜本来还在一本正经的听着,听到小黑熊,不由得微微一笑。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大概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实在不忍心看见暴殄天物。于是咄苾王子只好委屈一下,附身到那只小黑熊身上,天天抱着那颗星星。”
咄苾的眼中满是火焰:“只是,那天上的星星会不会觉得委屈,不肯和我这头笨熊在一起?”
朵尔丹娜听得芳心一动,脸上竟是一片通红。
“你愿意的,是不是?”咄苾用力抱住她,将头凑了过去。
“再等一等……”朵尔丹娜通体一颤,不假思索地坚决推开了他。
咄苾多少有些沮丧,但还是暖暖地笑了笑:“我知道天上的星星一定会不能适应人间的生活。放心,我不会勉强你——”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忽地又回头笑了笑:“反正我又不是你的对手,想勉强你也勉强不了,是不是?我的小星星,我出去了。”
朵尔丹娜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睛里竟有了丝久违的暖意,如春风般一点点融化了她心头的坚冰。
那一方影子一样的坚冰。
最深的夜已降临。
喧闹渐渐变成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