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蝶躞垂羽翼。
——晋·鲍照
李靖与向燕云并骑而立。
“他……他去了好久。”向燕云有些迟疑,并不确定是否应该采取行动。
李靖忽然道:“来了!”
远方一人一马裹着黄沙滚滚而至,马上的骑士英俊而健硕,肌肉随着马的奔驰而跃动,挥洒着年轻的力量。
“朵尔丹娜——”狂喜而热切的呼唤几乎没有经过喉咙,直接从胸口迸了出来。
向燕云心头一热:“咄苾!”
风云盟和突厥的千军万马都远在数十里开外,现在只有他们三个人,三匹马,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去哪里?”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走吧,我们回摩天崖。”咄苾不经意地用了“回”字。
向燕云朗笑:“好啊,我们正好比一比脚力。”
李靖和咄苾一起大笑起来:“哈哈……没人和你比……”
三匹马依次飞驰而出,那样神骏的马,那样风采飞扬的年轻人,当真是沧海的龙,九天的凤,只怕是天地也不敢一撄其锋。
“燕云妹子,咄苾兄弟,我先行一步,护送云盟的兄弟回去。”李靖一马当先,哈哈笑道,咄苾的脸上不由自主多了丝腼腆的笑意。
此去摩天崖,长路漫漫,于他而言,却是最温馨甜蜜的行游吧。
祭天大典上虽然豪气如云,但是此刻,对着那白衣的少女,咄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自幼纵横天山南北,这条道可真是轻车熟路,没几日,便出了戈壁滩,步入阴山以北的千里草海。
当下正是十月,冷风一日紧过一日,严寒催过,一阵阵落下雪来,满眼望去白雪茫茫,这样的天气,牧人们几乎不再活动。对他们二人来说,却丝毫不将这苦寒放在心上。
咄苾骑的是一匹火红石榴驹,大红马长余丈二,马上青年英姿勃发,当真是人如虎,马如龙,威风凛凛。
相形之下,摇光的身量还远远没有长足,与大红马相映成趣,总是一前一后的追逐个不休。
“朵尔丹娜”,咄苾终于忍不住告饶:“慢一点,我追不上你了!”
原来摇光不知怎地又使了性子,越跑越快,转眼间已将红马甩下里许。
即便是在良马成群的塞北,也绝找不到第二匹这样的神驹。
少女回头,淡淡的笑容如涟漪般荡漾,声音顺着寒风远远传来:“咄苾!你还不服气?”
咄苾拍马迎上:“朵尔丹娜,你这匹马真是绝了,简直就是头鹰。”
朵尔丹娜忽然回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两丈开外,是一只全身绒白如雪的小兔子,正奋力在掘着什么。
朵尔丹娜静静望着那只小兔子,似乎已经入神,脸上露出来一种极温柔的光芒,喃喃道:“咄苾……你看它还那么小,就自己出来找东西吃。我猜它的爹爹妈妈一定已经死了,一定是的……只有它孤苦伶仃的一个孩子……”
咄苾只觉得一阵阵的心痛,这段日子来,朵尔丹娜从来不提父母的事情,但是一个娇宠的小公主慢慢历练成山崖上的孤鹰,其中的甘苦,可想而知。他勒住马,看着朵尔丹娜,她难得一见的温柔良善让他觉得既珍贵,又可怕——他太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善良与软弱意味着什么。
朵尔丹娜正全神贯注的盯着那只小兔子——它没有收获,厚厚的积雪下除了坚硬如铁的泥土,什么也没有……
而远处,一只肚皮干瘪的饿狼已悄悄潜了过来,竟然丝毫不顾忌有两个“人”在场。
朵尔丹娜伸手,指缝中多了一段闪烁的银光。
忽地一只大手按在她手上。“你做什么?”朵尔丹娜怒极回头。
咄苾坚定的握着她的手:“朵尔丹娜,我要你知道这就是草原!”
他们的对话显然惊动了那只觅食的野兔,箭一般向前窜去,窥伺已久的饿狼只一个腾跃,转眼间那只小雪球已经被撕扯成鲜红的碎片。
那只兔子太小,连骨头也没有剩下几块。饿狼饕餮之后,满足的离去,雪地上一片狼藉。
数日来的默契和温柔几乎在瞬间一扫而净,,朵尔丹娜的手竟在默默发抖。咄苾有些歉意,沉声道:“你要是救那只兔子,就必然要杀了那只狼。可是朵尔丹娜,这不对,这世上只有最强的才能生存,它不配活下去!”
朵尔丹娜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她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要狂吼的欲望,一字字道:“我不懂!”说罢,策马狂奔,向着阴山所在的灰茫茫的远处。
咄苾没有追,这一回,并不是一路上轻巧欢喜的追逐了他痴痴目送着她的背影,心口似乎已缩紧。
“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做了件蠢事……”咄苾打马,胯下的石榴驹不明所以,不知主人这一回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的认输。。
天空是浓浓的铅灰色,似乎有几千斤重,重重压在草原上,极是沉闷,连风也没的一丝。
白雪皑皑的草原上,一红一白两点,愈来愈远,终于消失在天边。
天边,是阴山。
路途上的小小不快之后,咄苾与朵尔丹娜似乎总隔了一层什么,小时候的亲昵与并肩作战的默契被眉目间的一丝冷淡冲得不见踪影,好不容易赶往剩下的路途,朵尔丹娜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那一座山,似乎是“向燕云”和“朵尔丹娜”的分水岭,向燕云不是鹰,永远都不是。而咄苾,无论如何都只能是咄苾。
小时候每次回家,总有娘亲在山下等着,她总是披着一方妃色的面纱,似乎怕容貌吓倒女儿,而小朵尔丹娜也从来没有主动揭下娘亲的面纱。
一念及此,朵尔丹娜忍不住心中一阵刺痛——娘亲的容颜,她竟然记不清楚,此后的刀里剑里、风里雨里、火里血里……能维持记忆的只有那一个温暖的影子。或许……娘一直在等着她抚摸自己的面颊,说一声甜甜的撒娇的小女儿的密语。
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过去了……一阵风沙吹过,朵尔丹娜借故揉了揉眼睛。
但是她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山脚下,一块风化的岩石上,真真切切地站着一条身影。
虽然明知一切都是失落,她还是忍不住催动摇光赶了上去——那轮廓渐渐清晰,青的衫,长的发,斜斜的佩剑挂在腰间,那是塞北苦寒之地见不到儒雅和飘逸。
“李靖!”朵尔丹娜轻声道,声音中似乎还有三分惊喜。
身后拍马而上的咄苾愣了愣,忍不住将皮袍的下摆也扯了扯。
李靖转目,一切尽收眼底,只微笑一揖:“燕云妹子,咄苾兄弟,愚兄恭候多时了。”
“还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见”,咄苾跳下马,握住了李靖的手腕:“两个月不到,你小子已经站在摩天崖下迎客了,难得,难得!”
李靖手一翻,二人把臂而行,李靖笑道:“咄苾,我还没来得及道——”
“什么都别提了。”咄苾笑嘻嘻:“我也并没有向你道谢的意思。”
“好,不提。不过咄苾,摩天崖上,还真是来了一个高人,要不是听说你转眼就到,恐怕已经耐不住性子走人了……说到这位高人,燕云倒是一定认得的!”李靖话锋一转,瞥向向燕云。
向燕云反应也是极快,抚掌大笑道:“是了!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瞧我——好不容易救下来一条命,大哥也不放心,我若是一不留神又死了,他老人家岂不白费力气?”
十余丈外,长袍虬髯的中年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燕云,你这丫头,活该下次打掉半条命没人管……老哥哥远来是客,你就这么寒暄的么?”
向燕云一见那人,喜不自胜,冲过去紧紧握了他手,叫道:“大哥!”
咄苾也终于听明白了八九分,走上前去,双手抚胸,行了个极恭敬的大礼,“原来这位兄长就是朵尔丹娜的救命恩人,失敬。”
虬髯客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就是咄苾?”
咄苾依旧恭敬回答:“正是。”
虬髯客胡须一动,右掌急深,向咄苾胸口按了下去,咄苾一惊,手指划过腰间刀柄,但终究没有拔出来,只是任由虬髯客的手掌袭到胸前。
虬髯客大摇其头,“你不还手?”
咄苾笑,眉扬目张:“兄长既然能从乱军之中救出朵尔丹娜,咄苾这点功夫,还是不拿出来丢人了吧!”
“有些意思”,虬髯客咂嘴:“小伙子,你不想我指点你几招?”
“不必。”
“哦?”
咄苾回首看了朵尔丹娜一眼,正和她目光相撞:“咄苾小时候也曾四处求访明师,只是……自从朵尔丹娜跟姑夫学枪那天起,我就明白,这一生再也做不成天下第一高手,既然做不了第一,我又何必白费力气?”
“有些意思。”虬髯客看他的眼神多了些正色,“我只以为塞北的汉子个个争强斗狠咧,嘿嘿,还真有放得下的男人。”
咄苾摇头:“大神造人,各自有各自的使命,我从来不是为学武而生的。”
虬髯客追问:“哦?那是为什么?”
咄苾不语,缓缓回头,身后,是千里无际的严冬原野,无际萧瑟之气。
“好!”虬髯客仰天长笑:“好久没遇见这么合胃口的年轻人了,咄苾,今晚我们抵足而谈,不知你酒量如何!”
咄苾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酒量如何,就要问朵尔丹娜了——朵尔丹娜,这摩天崖上,还有几坛好酒?”
向燕云一路冰冷,此刻也不禁朗笑起来:“你敢小瞧我风云盟!灌不倒你,我白姓了向啦!”
三人相向而笑,一旁的李靖似乎也在微笑,眼里却是一丝掩不住的失落与不甘。他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这三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在固执地阻止他溶入。
他终不能如他们一样,骑最快的马,玩最利的刀,喝最烈的酒,那些奢侈而放纵的体验,于他,总是有一臂之隔。
正如他找了个机会避开咄苾与虬髯客的豪饮一般,必定一醉的恣睢,他无意涉及。
在摩天峰北峰的一座帐篷里,火正熊熊的燃烧着。
两个男人在喝酒,年长的一个穿着华丽的袍子,像一只高贵的凤凰;年轻的那一个却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火光的跳动下闪着丰润的光泽——不得不承认,衣服对于他这样的人物来说,是多余的。他乌黑的头发微微有一点卷曲,披在宽阔而坚挺的肩膀上,只有一条镶满波斯宝石的腰带,似乎标明了他不同一般的身份。
李靖借故离席的时候,咄苾也没抬头过问,现在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面前的半熟的羊头上。
羊头滋滋地冒着油水,每一滴落在炭火上,都有青烟合着火苗窜起,燎得那诱人的深红色一层重过一层。
“当!”一枚铜钱落在纯金的酒碗里。
“好极!”咄苾大喜,挥刀割下片羊脸子肉,用手撮着,吹了几下便丢进嘴里,滚烫和鲜美一起在口中一滚,顺着口烧刀子滑进喉咙里。
“这羊脸肉,真是天下的一绝,又嫩又筋道,真是百吃不厌,张兄,你不尝尝,真是亏了。”咄苾犹自啧啧赞美。
虬髯客哭笑不得:“这个……咄苾,你冲上来就把两块肉一起割下来,咽下肚子才跟我提美味?”
“嘿嘿,谁叫大哥你手气不顺?汉人不是有句话,把天下比作鹿的么?这个羊……也差不多……”咄苾随手一掷,铜钱竟然又落在“通宝”的一面,他的眼睛亮得几乎发光,忍不住瞧了瞧虬髯客,索性大大方方一刀劈下:“来,大哥,我们就把天下分了吧!”
“是么?”虬髯客深碧的眸中透出一丝寒意:“咄苾王,你真的决定要和我平分天下?”
“喝酒喝酒!”咄苾笑嘻嘻,不加理睬。
虬髯客却一手按住他的酒碗,又问了一遍:“回答!”
“我自然愿意……”咄苾左手拨开他的手,将一碗烈酒倾入喉中:“只要,我的族人要那块土地!”
“汉人有文臣如星,猛将如云,突厥有什么?”虬髯客直视咄苾的双眼,火堆上的全羊渐渐烤的焦糊,但任谁也没有留心。
咄苾傲然一笑:“突厥有英雄。”
他索性站了起来,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撩开帐篷的皮帘,任滴水成冰的寒风吹过胸膛,仰着头,淡淡说道:“我就是英雄。”
虬髯客哈哈大笑,随手一拍,铜钱,酒碗和整只的羊肉一起跃入火中,火焰轰然窜起老高,映得大帐中一片通红。
两人捧着酒坛,直饮下去,不知是身外的火还是胸中的火,烧得帐篷内一片暖意融融。
终于……二人一起醉倒在火堆旁,帐内温暖如春,那王霸雄图的梦,是如此美好。
帐外,寒彻朔甲,雪满弓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