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今年60岁,种了50年田,妈妈是农民。
妈妈不识字,她认钱可能不是根据字来认,公共厕所上的男女二字是大姐教了无数次才记住。妈妈是文盲。
但妈妈却觉得活得幸福,活得有价值。七个儿女就有五个吃国家饭,不拿锄头,村里的半老婆婆们哪个不羡慕她?哪个不说她划得来?她的眼睛也就终日亮亮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时常挂着笑容,她喜啊!
每次到儿女们那里去玩,在公共汽车上,或者在路上,她总喜欢找人说话,等到人家问:“您到哪儿去?”
“到我儿子那儿去。”一脸的自豪。
“您儿子在干么事?”
“我儿子当部长。”满脸的荣光。别人附和一声“值啊”,她更来劲了:“我姑娘当书记,二儿子当主任……”
我有时听到她跟别人说这些,脸上臊得不行,身上起鸡皮疙瘩,生怕别人听见了,可别人偏偏就听见了。心高气盛的年轻人不值得给一个老婆婆难堪,而半老婆婆们则羡慕得不得了,她从这些半老婆婆们的眼中,感到了更大的愉悦,也就更加荣光,愈加觉得自己比别人活得值。反正妈妈一生够苦了,晚年幸福一点、快活一点,只要她高兴,管她说啥呢,我不忍心扫她的兴。
可是近来发生的几件事情,却使妈妈心灰意懒,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
一件是鞋子事件。妈妈年纪大了,脚冷,跟哥哥要一双毛靴,正好哥哥那儿有一双,给了妈妈。妈妈喜得不得了,脚上暖和,心里暖和,脸上便舒展出笑容;穿上黑皮靴的娘,走起路来也精神多了,值啊。没想到这双靴是哥哥答应给嫂嫂买的,竟然擅自做主给了娘了,小两口便有了些摩擦。娘受不了这个,便把靴还给了哥哥,想一想便暗自里落下泪来:娘不如妻啊。
另一件是亲嘴事件。我去年得子,妈妈喜得满村发糖,然后颠颠地跑来为我带小孩。小家伙的确可爱,粉嫩粉嫩肉乎乎的,谁都想亲一下,何况是奶奶。“我的肉肉哦!”一边嘴里喊着一边就跟孙子亲上了,爱之流露,爱之享受,这是人类的真情啊。可妻子不顾妈妈正亲得起劲,却叫我把儿子抱过来。妈妈想了想,明白了,肯定是怕自己把这个糖火病(支气管炎、哮喘)传给了小孩。妈妈偷偷地流了几回眼泪:娘不如孙啊。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见妈妈正在亲着儿子鹏儿的小脸,口里说:“我养了六七个,没哪个得病!”
再一件是报纸事件。这笔账要算在我的头上。那天我下班回家,发现桌子上的报纸不见了,便问:“妈,桌子上的报纸您收到哪儿去了?”
“我生炉子了。”
我一听,气得不行:“妈!您真傻!白纸有的是,您拿报纸生什么炉子呀?您没看见我的每一张报纸都收得好好的,五年前的报纸现在还保存着,这都是宝啊。您看,现在到哪儿找去,订这种报纸的人很少……”
妻子的唠叨、眉眼动作,她可以忍受,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孙子的哭闹、无尽的操劳,她可以忍受,这是应尽的义务;可儿子的训斥,她实在受不了,自己生的、自己养的也这样训她,一家人嫌她,一张破报纸,心肝肉似的,说什么都是宝,街上哪个角落没有破报纸?叫老子用白纸取炉子,只怕用白纸生了炉子,发的脾气还要大。算了算了,白纸不如报纸,娘不如一张破报纸。我不跟你们带小孩行了吧,免得把病传给你的宝贝身上去了。
第二天,怎么也劝不住,妈妈提着昨晚就已清好的一个布包朝汽车站走去。我心里难过,拿了四十块钱准备给妈妈。我来到候车室,看见妈妈坐在背对大门的长条靠背椅上,正与一个半老婆婆叙家常:
“我跟我二儿子带孙儿,现在回去玩几天,我二儿子当主任,二媳妇当护士长……”
“您好哦,您活得有价值,划得来,我养了三个儿子,现在没一个儿子养我,大媳妇不要我,二媳妇嫌我脏,花三十块钱一个月还包吃包喝请人家十七八岁的姑娘伢……”那婆婆的声音有点哽咽。
“唉!有些后人是不讲孝,我的伢们好,大媳妇买黑皮靴我穿,二媳妇开了不晓得几多高级补药我吃,要不是后人好,我的个哮喘病,只怕早就死了……”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据1987年2月7日日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