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窑砖烧好的第三个年头(1982年),我们家终于做出重大决定:在村的北边重新做一栋新房。除了砖已备齐,资金上还有一些缺口。父亲要我凑一百块钱。我每月的工资只有二十九块五角,一下子哪有那么多钱。我在办公室来回走动,一边沉吟。朱主任问明了缘由后马上走出了办公室。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出去同许主任商量借钱的事。借校款是违反制度的。朱主任又到语文组发动老师们为我“约会”(民间一种筹借方式)。老师们都有不大不小的困难,那年头,谁有几多余钱呢!但大家听朱主任把情况一说,都表示愿意约会。虽然每个人只有10元钱,却是一颗颗火热的心。一个会包括我六个人只有60块钱。朱主任为了给我凑足100元,又同许主任、涂会计商量,决定不违反学校的制度,借支工资的一半,另外到文教组借30块钱。100元终于凑齐了。为我约会的五个老师是朱毓清、陈树芳、邓俊明、宋渐发、王连城。
哥哥的屋基选在北上园。那是我们的梦幻之地。开工之日,人气很旺。帮忙的人很多。那年月,农村起房是大事。父亲因年岁大,就负责田里的事。其实田里的事一点也不轻松。耕呀种呀晒棉花呀,累得死个把老头。单说晒棉花,父亲为了节省时间,一次背两床晒垫(用芦苇管编成的,一床有几十斤重),重且不说,关键是体积大,不好背。我看到过父亲背两床晒垫的样子:脖子缩着,头偏着,双手求着,腿弯着,腰躬着。那一年父亲六十岁了。望着这幅剪影,我的双眼盈满了辛酸的泪水。
下午六点,做屋的人都到南边老屋喝酒吃饭去了,父亲又默默地守在未做成的新屋那儿,清一清,理一理。待大家酒足饭饱,已是七点多钟。累了一天,加上喝了点酒,大家还在兴头上,少不了要闲聊一会,这时,谁还会记得父亲。我是不会忘记的。我没有坐席,匆匆盛一碗饭咽点小菜三扒两碗,吃个半饱后就去换父亲。我来到新屋,父亲正拿着手电在那儿闲转。他的身影是那么矮小,而且佝偻了。夜幕降临,浓雾裹地,经过白天的劳累,此时歇下来,父亲不禁瑟缩起来。听到我叫他,先是问我吃了没有,吃饱了吗。我回答吃饱了,他才把手电给我,反剪着双手向家里踱去。回到家里只剩下一点残汤剩菜,囫囵吃点,或洗一洗,或擦一把,他就背上一床被子又来了。他是来照夜的。屋还没有做成,只能睡在外面。露气重,蚊子嗡嗡地飞舞。我对父亲说:“让我在这儿睡,您回去睡。”我心里想,父亲这么一大把年纪,经不起这么折腾的。但我还真不敢一个人在这儿睡。这个北上园,是祖上的坟地。每到夏夜,都有荧荧的鬼火的。好在父亲对我说:“你回去早点睡,明天好搞事。”我终于回去了。但一路我想,难道父亲明天就不做事吗?
屋做了四天,父亲就在外面睡了四夜。有一天,帮忙做屋的亲戚留在我家睡,我便和父亲在新屋睡了一夜。那是睡在屋内的一次。瓦已经盖上了。父亲把床安在大门口,既可以堵门(当时没上门),又可以看护屋外的东西。他睡在门外头,让我睡在门里头。虽然蚊子嗡嗡地飞舞,我还是很快睡着了。下半夜,我忽然听到屋外有响动,一醒发现父亲不在床上,起来一看,他在屋外打着手电在转。我于是趁机起床小解。我想,要是像我这样照看东西,东西早被人家拿走了。父亲转了一圈,就上床躺下了。其时,我已没有了睡意。我发觉父亲的瞌睡少极了!可他白天总是精神十足地干活,真令人惊叹。父亲见我睡得差不多了,于是同我闲谈起来,说:“你嫂子很有点刮家里,恨不得把家里刮空。做了一向屋,要钱要油,什么都给了她,还把么子(一种很矮的小屋)、猪圈都拆了,看把我刮空了怎么办?我还有三个小的,你还好说点,还有万元、亿元要接媳妇舍。”过了一会,父亲又说:“今年棉花如果收了四百多块钱,就为你买一辆新自行车,把那辆旧的给万元,上学回家都方便,学生先生都有车,免得二三十里路有时步走。”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心被父亲说得生痛。因为我的心是肉做的。父亲六十多岁了,还承担如此重担,日夜操心,一刻不止。人啊,活着是为了赎罪吗?可父亲欠我们什么?
十月三日,哥哥的新屋落成了。是以为记。
据1982年10月3日日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