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灯火通明。一家人围桌而坐,喝茶谈天。值此良辰佳节,大家谈兴甚劲。
先是东的龙王西的海,漫谈。过了一会,有人开始夸耀起自己来。先是在镇上当部长的哥哥说:“我虽然不是书记镇长,但走到哪里都有人接我喝酒。唉,整天喝得晕晕糊糊,实在招架不住。你说怪不怪,你到人家里去喝了酒,人家才高兴;你要是不去喝人家的酒,人家还怪你。”哥哥说的也是事实。他的话刚说完,在清明河乡当秘书的三弟说:“有一次,我从桂花潭过河,撑船的问我要过河钱。我说,我是乡里的。撑船的不信,反问我,你们乡多少人?我从黑提包里掏出乡政府公章,递到他的面前说,就是这些人!撑船的立即笑脸相迎,还递了一根香烟给我。”当护士的妻子见大家都在那儿吹嘘炫耀,也幽默地说:“我们护士没得么特权,只要是哪个病人让我不顺眼,我的针就带了钩……”
大家你一段我一段吹得很上劲,不时爆发出笑声,除夕变得更美妙起来。我正欲也来吹嘘一番,却听见父亲开了口。他慢吞吞地说:“我一生种田打土坯,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但有一件事我总忘不了。那是上徐家河那年,妇女们都打起赤脚干,风又大,天又冷,吃也吃不饱,死了不少人。有一天,我实在支持不住,躺在地铺上,听到哨子响,本想撑起来,可实在动不了身。我把心一横,又躺下了,心想,大不了是一死。过了一会,查铺的来了,有人大声喊:这是哪个,好大的胆,快起来!我哼了一声,说是我。这时我感到有个人过来了,他揭开了我的被子,我陡然感到很冷,就好像要立即死去一样。然而却听到一个声音说,是自德,算了算了,让他睡会。我这才敢偷偷睁开眼睛,我的妈呀,揭被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工地指挥长,那个满肚子墨水的高常委。人们呼啦啦都走了,我落落实实地睡了一天,捡了一条性命。”
听罢父亲的话,我默然无言。在父亲面前,我们吹嘘的都是多么庸俗的东西哦,而父亲却让我们感受到了在那个生命随时不保的年代,他那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人格魅力。
据1987年2月12日日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