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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的1980年代(二)

我在前面已经讲过,在七、八十年代的微湖闸,生活着一群可爱的年轻人,他们都是些漂亮的可人儿,也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少女时代,我看见的年轻人都是漂亮的。我不知道,这是我的主观因素呢,还是孤陋寡闻。也许,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男人吧?

总之,我很容易就爱上他们了。这是真的,他们活泼,轻盈。他们的衣着也很漂亮,都是年轻人,爱极了打扮。穿着紧身西裤,包着美臀和修长的双腿,把双手插进裤兜去,吹着口哨悠悠地走过了。

也有的呢,穿着牛仔裤和T恤——你能想像吗,那些年轻的、潇洒的身影?

我静静地爱着他们,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还能记得,我怎样坐在家门口,在晌午,在夜晚,我深深地、满意地叹息着。我知道,他们会走过我的门口,让我看见他们。

他们也会看见我吗?可是看见了又怎样呢?熟悉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从前的小蕙子,她已经长大了,叫人认不出来了。她是来过暑假的。不熟悉的人呢,一而生,再而熟,大概也晓得,这是同事家的一个小亲戚,已经十二岁了,或者已经十七岁了。看上去羞缩得很,也不大爱说话。

他们常来我们家会合,约我叔叔出去打球,或者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站在门洞里,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也不知是否要回避。

我叔叔回头看了我一眼,对他们说:“不要紧的,进来吧。”

他们进来了,我客气地点了点头,或者抿着嘴微笑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那时候,我看见叔叔都是难为情的,我腼腆之极。我不再和叔叔亲密了。我是个姑娘了。我也会和叔叔说笑,装作不介意的样子,说一些轻松的、家常的话题。

我叔叔也感觉到了,他的侄女正在成长,她不够放松。她的话里有孩子气,成人腔,书面语。他微笑着,深深地沉默了。他沉默的时候,我也沉默了。我为我的沉默感到紧张和难堪。我叔叔便也紧张和难堪了。

我整个夏天都沉缅于我的爱情里。我爱他们所有人。我躲在屋子里,只是看着他们,想着他们,有时候心会疼痛,有时候也欢喜。你能说这不是爱情吗?我的脸上时常绽放出光芒和笑容,我的心爬满了无数幸福的小虫子,这是初恋的虫子。

我不准备让我的爱情开花结果,这是真的,我不想表达。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是习惯。我想把爱情埋在身体里,让它死掉,竖起一座座坟,我想在坟上开出花朵来。我追忆与他们相遇的一幕幕,一阵微风,头发乱了,他们的小手势,他们无意间瞥见我的那一瞬,他们的神情……他们让我陶醉。

我尤其爱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名字叫孙闯;我爱孙闯的同时,也爱他们。这是真的,一个人可以同时爱很多人的,她有这个能力。她曾经有过丰盛的情感,一个人根本盛不下她的情感。在她少女时代的每一个阶段,她都会换不同的人去爱。翻来覆去地爱,无声无息地爱,爱着爱着就忘了,忘了也不伤心,稍微有点遗憾。再换另外的人去爱。

孙闯住在我们的前排。他是1987年夏天,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他是微湖闸的新住户,学的是水利专业。那一年,他大约24岁吧,已经结婚了。妻子远在外地。

他是个温雅的青年,和我叔叔、陈森森他们不同,他不太闹腾。你也很少在篮球上看见他。他是中等身材,皮肤白净,他走路很慢。我想起来了,他长得有点像年轻时的刘德华,这么形容我很不好意思。在离开微湖闸以后的1988年,我疯狂地买刘德华的图片,我想为的就是孙闯。我做过追星族呢。

我弟弟也帮我买,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应该改名叫“李德华”。

我笑了。我看着刘德华的照片,就想起了孙闯,想起了我在微湖闸度过的那个夏天,我对一个青年的单相思。那是最后一个夏天吗?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后来,我确实再也没有见到他。也没有回过微湖闸,可是对他的爱情还在着,很长一段时间,它滋润着我。至今,回想起来的时候,仍满心愉悦。它陪我度过了单调的、暗淡的少女时代。我还能记得,在那久已逝去的1987年夏夜,我坐在家门口的矮凳上,看着孙闯的窗户。

已近深夜了,他在屋里吗?他在干什么呢?

我奶奶在我身后的床上睡着了,她睡在蓝色的透光蚊帐里。半夜里醒来,见我还坐在门口,便问:“你在干什么?还不睡吗?”

我说:“不睡。天热得很,我在乘凉。”

隔壁的林荫道上,有一些纳凉而归的青年,陆陆续续地走过了。他们吹着口哨,看见了我,停顿了一下,吹着口哨又走远了。

我盼望能见到孙闯,他也许就在这晚归的人群中。我想看看他的身影,我辨得出他的声音的。

我的眼里含着泪水,我快要哭出来了。见到他多么难,见到他,需要上帝的恩典。在看见他的一天又一天里,在和他四目相交的一瞬间,我看见岁月怎样绽放出光芒来。他从我们门前走过了,他和人交谈着。他看见奶奶,总是微笑着,搭讪着问好。他是个好孩子。

他也会看见我吗?在无意瞥见我的那一瞬,他把眼睛适时地调整开了。他在想些什么呢?

夜更深了,整条林荫道都安静了下来。我无望地坐在门口,我在等他。我被爱情深深地折磨着,有一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撑不起它的重量了。无数烦恼的蚊虫在我四周飞绕,它们吮吸我,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把四肢拍得噼噼叭叭响,满手鲜血淋漓。后来我就不拍了。由它们去吧。如果爱一个人就是受苦,那么就去爱吧,去忍受吧。

我终于站起来,走上他惯走的那条林荫道,我在林荫道上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向他的窗口走去了。几只萤火虫为我引路,它们闪烁着,发出幽蓝的光。

我在他的窗口停下了,把手搁在他窗户的铁栅栏上,久久地抚摸着。我预备他会开窗,他看见我的那一瞬,他会吃惊吗?他以为我是来偷东西的吗?我也预备自己跟他说话,我是笑着说的,装作很不介意的样子,我说,我是来捉萤火虫的。

我弯下腰,追着萤火虫跑走了。

我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累了,便扶着铁栅栏坐了下来。我想他一定睡着了,他的房间里听不见任何声响。黑夜是如此安宁,广漠,温柔。我要守着他过完这一夜。也许一生只有这一夜,可是这一夜也是一生。

我回去的时候,我奶奶从蚊帐里坐了起来,她正在等我。

她说:“你干什么去了?”

我很可以撒谎说,是去上厕所,或者去捉萤火虫。可是我疲惫极了,我不愿意说话。我爬上了床,在我的奶奶的脚边躺下,拿毛巾被裹住了身体。我辗转反侧,我把拳头塞进嘴巴里去。我的眼泪淌下来了。

我听见电流穿过风扇的叶片,发出滋滋的声音。被蚊虫咬过的四肢已经苏醒过来了,疼痒难耐。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忍受了,我必须说话。

我跟奶奶说:“那孙闯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必须压抑住自己,因为怕声音听上去异常。所以我就换了一副腔调。真的,我的声音平静极了。

我奶奶说起了孙闯,她对他也不够了解,可是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是何等精明的老人,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知道她的孙女儿长大了,怀春了,她有了爱情。她想听听那个男人,哪怕是他的一点小事情,哪怕仅仅是他的名字。……那是注定要死亡的爱情,它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奶奶说:“他结婚了。”

我说:“知道的。”

我奶奶又说:“他家属不在身边,人倒是厚道的,也没闹出什么事情来。小佟曾勾引过他,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小佟。人是老实人,哪个女人嫁了他,也是上世修来的福份。”

我坐起身来,我把身体伏在奶奶的脚背上,我哭了。我已经不能忍受了,我的情感到了极限,它必须爆发出来。奶奶把手贴在我的背上,问:“怎么了?是因为孙闯?你喜欢上他了?”

我不说话。

我奶奶犹豫着,隔了很长时间,她沉吟着说道:“要不这样子吧,隔两天,我让你叔叔跟他说一下。”

我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奶奶。我被她这提议弄得哭笑不得。一切全错了,不是这样子的。我哭、我受苦,我愿意。我即使崩溃,我也不抱怨。——可不是这样子的。

很多年后,我想起了亲爱的奶奶。也只有善良而愚昧的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什么都不顾了,她爱她的孙女儿,她只想解救她。她再也不会想到,她的一席话确实解救了我。她让我从我的爱情里走出来,来看看身处的俗世,它有原因和结果,有严密的逻辑,每个人都按规律行事,每件事都深陷在网里。

我的爱情还在着,可是不再提起。我不会再为这个人哭泣了。我从我的伟大的爱情里走出来,偶尔也回头看看,它简直不算什么,它美好,平静,也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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