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清江熟门熟路地拉过一张椅子来让小陈坐,又去给他倒茶,除此之外,另外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声音。小陈不知道袁青山有没有看他,他只知道自己正坐在她的椅子上——它异常宽大,他差不多要伸平手臂才能扶到扶手,一触到坚实的扶手,他就死死地握住了它。
袁青山倒茶过来,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小陈连忙接过那杯热茶,喝了一口,水是开水,烫得他的舌头都麻了,但他终于让自己镇定一些了,好不容易,他抬起头来,看见了袁青山的脸。
她坐在自己巨大的床上,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剪着一头短发,脸看起来大得惊人。
小陈想对她笑一下,却笑不出来,他对这个女孩所有的感情都被这巨大的身躯吞噬了。
袁青山却笑了,他看到她的嘴巴有了一个弧度,她说:“你好。”
“你好。”小陈说。
“你是清江的朋友?”袁青山像个姐姐那样问。
“嗯。”他勉强回答。
“他是你妈拜托来看你的。”袁清江突然说,比起袁青山的声音,她的声音像黄鹂一样清脆明亮,把仓库毫不留情地刺穿了。
袁青山愣了一愣,好像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一样,她看着妹妹,问她说:“我妈?”
“嗯。”袁清江点了点头,不让脸上露出任何表情来。
“我妈?”袁青山转头看小陈,又问了一次。
“嗯。”小陈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又觉得应该再多说一些,于是他又说,“她,她很想你。”
袁青山还是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巨大的身体好像要轰然向他倒塌过来了一样,紧绷而倾斜。她问:“你说的我妈就是那个人?”
“嗯。”小陈不由又握紧了扶手,椅子是手工的,做工有些粗糙,他能明显感觉到一块凸起,“她让我代她到平乐镇来,来看看你,北二仓库的袁青山。”
袁青山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在仓库高大屋顶的映衬下,看起来就像个小女孩,小陈看着她的胸口,发现她的一对乳房在衣服上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隆起,他仔细看着那个女性化的隆起,百感交集。
他坐得脊椎都要碎裂了,这才想起来应该再说些什么,说她觉得多么对不起她,说她多么不愿意抛弃她,说什么都可以。
但袁青山先说话了,她说:“她叫什么名字?”
“啊?”小陈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妈,”袁青山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再次恢复平静了,“她叫什么名字?我爸一直都没提过她,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王曼珊,曼妙的曼,珊瑚的珊。”小陈说。
女巨人眯起眼睛,微笑着回味了一会儿,作出结论:“这个名字很好听。”
小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看着袁青山,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却听到她又说,“她还好吗?”
“还可以。”小陈说。
又是一次长久的沉默,屋子里的三个人都孤独地体味着这句话的含义。
“她怎么不自己来?”终于,袁青山像个孩子似的,笑着问。
“她最近太忙了。”小陈勉强说。
还好,她什么也不想说了,他们三个坐在一起,天渐渐黑了,只听到袁青山说:“清江,晚了,你送送小陈吧。”
小陈就站起来跟着袁清江出去了,走之前他下意识地环顾了整个房间,发现它简陋得惊人——除了一张床,就还有一个柜子,几把给客人坐的椅子和一张桌子。莫名其妙地,这个房间让他想到了平乐旅馆的那个房间,他睡在那里的时候连做了两天的噩梦。
“你回去跟她说吧,说我过得很好的。”袁青山轻轻地说。
小陈就这样走出了房间,他发现自己居然松了一口气。
袁清江送小陈到了北二仓库门口,两个人说再见。中午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块乐地吃饭,现在却要一起分享一个悲伤的秘密了。袁清江忍不住,终于说:“我其实不想带你来看她的,那个女人刚生了她就跟人跑了。”
小陈看了她一眼,他终于想起她和这件事情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他们道别了,离开了。他想到那天他在这里哭的时候,袁青山听到他的哭声了吗?——他知道他听到了她的哭声。
袁清江走回仓库的时候,袁青山的脸上已经没有一滴眼泪了,袁青山问:“你要在这里吃饭吗?一会儿爸该拿晚饭过来了。”
“好。”袁清江说,“你有没有衣服要给我拿回去洗的?”
袁青山把脏衣服拿了出来给妹妹拿回去洗,两姐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小陈来过的事情,姐姐问妹妹说:“张沛最近回来过吗?他还好吗?”
“他最近忙,没有回来过。”妹妹一边接那些衣服,一边说。
天色已经晚了,小陈走在平乐镇的街道上,闻到周围传来一阵阵回锅肉的香味——平原上的小镇里,家家都会的就是这道菜了,他的母亲以前也常常做这道菜——小陈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觉得眼眶又湿了,他走得快了一些,他觉得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他越走越快了。
他就这样穿越了整条北大街,回到了平乐旅馆。姚五妹不在,他一个人回到了房间。房间依然和他走的时候一样,空空荡荡,天花板显得格外高。他躺在床上,又坐起来,去写字台柜子里拿出了那个方方正正的蓝色提包,他把它抱在怀里,像怀抱着自己的母亲,他明显感觉到包里的方盒子把他的身体扎得生痛。
“我们回去吧。”他对着提包说。
他觉得胃痛,又觉得有些饿了,终于决定出去吃最后的晚餐。
一出旅馆门,就看见岑仲伯正抽着烟走来,因为天色的缘故,脸看得不是很清楚,他显然发现了他,一把把烟头甩了,走过来亲热地和他打招呼,说:“小陈,我正要来找你,你好点了没?”
小陈愣了几秒钟才想到自己的肚子昨天是痛过的,他说:“好点了。”
岑仲伯就笑了起来,他说:“那就好,你吃饭没?我们一起去吃饭嘛!”
小陈看着他的笑容,差点就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但他只是说:“走嘛,但是说好了这顿我请客。”
他们就一起去吃饭,途中,岑仲伯接了一个电话,是黄元军打过来的,小陈叫他一起过来吃饭,岑仲伯就把他叫了过来。
三个人一起去了一家比较干净的馆子,小陈一进门就叫了一个回锅肉,他们又叫了几个菜,打了几两枸杞酒,热热闹闹地喝了起来。
喝了两口酒,小陈说:“岑哥,我可能明天就走了。”
岑仲伯显然吃了一惊,他和黄元军对看了一眼,黄元军说:“陈哥,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待几天嘛。”
小陈埋着头吃了一口回锅肉,把里面的豆瓣都吞了进去,他说:“我也没请多久的假,该回去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小陈说:“你们以后到我那里来了,一定来找我,我请你们好好玩一下。”
黄元军首先笑了起来,他说:“陈哥,我们说不来普通话,不敢去。”
这个可爱的理由让小陈笑了,他说:“那你就不说普通话,没问题。”
黄元军抓了抓头,问:“陈哥,那你在你们那里是不是就说普通话呢?”
“是啊。”小陈用普通话说。
这下连岑仲伯也笑了起来,黄元军举着杯子说:“陈哥真了不起,又会说我们这的话,又会说普通话。我要敬你一杯!”——他们三个就把杯子里的酒都干了。
吃完了饭,小陈站起来要去给钱,才发现黄元军已经把钱给了,虽然只有十几块钱,小陈还是连连叹息个不停。
岑仲伯说:“小陈,这顿就算是给你饯行,无论如何不能让你给的。”
小陈说:“你们真的太客气了,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黄元军说:“应该的,应该的。”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头靠到岑仲伯的脖子旁边,低低地想说什么。
“有什么话当着小陈说,大家都是兄弟。”岑仲伯恶声恶气地说。
黄元军只好退开来,说:“你上次让我帮你找的人参来货了。”
“来了啊?”岑仲伯很惊喜,连忙说,“那我们马上就去看。”
他们拉着小陈出了馆子,过了半条街,进了一条巷子。天很黑了,巷子里面只有一家铺子开着,他们走进去,是一家卖中草药的铺子,放着几根长板凳,看起来很萧条。
有一个小伙子在柜台后面坐着,看见他们来了,连忙站起来,说:“岑哥,黄哥!”
黄元军点了头,走进柜台去,找了一包报纸包的东西出来,他打开了一半,给岑仲伯看了一眼,后者连连点头,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小陈看着他们看,有些好奇,说:“这是什么?”
岑仲伯看了柜台后的小伙子一眼,把头凑到他耳朵边,对他说:“这个是我们这里山上特产的一种山参,好得很,包治百病。我奶奶心口痛好多年了,全靠这个治好了。”
“哦。”小陈说,看了那堆报纸一眼,想着岑仲伯和他的奶奶。
“多少钱呢?”岑仲伯问黄元军。
黄元军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个八。
“八百?怎么涨价了?”岑仲伯说。
“岑哥,这个参不好找,这次都是我爸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拿到县城随便卖一千,他明天知道我卖给你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骂我呢!”黄元军压着嗓子说。
“这个我知道,”岑仲伯说,“我也是想拿去卖的嘛,但是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拿不出来这么多钱。”
小陈在一边看着他们,忍不住问黄元军:“是不是要八百元嘛?”
“嗯。真的一分都不敢少了。”黄元军苦着脸说,“岑哥,你要就今天晚上要,明天早上我爸就要拿去卖了。”
岑仲伯烦躁地抓了抓头,连连看了小陈几眼,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小陈说:“小陈,不然你买了嘛,机会难得,你回去卖了肯定赚不止一倍,自己吃也好,我只有等下次了。”
“好。”小陈马上掏了钱包出来。
岑仲伯和黄元军都被他吓了一跳,准备好的台词一句也没来得及说,他们对看了一眼,小陈已经把钱递给黄元军了。
黄元军就把纸包给了小陈。
小陈接过那包参,转手就把他递给了岑仲伯,他说:“岑哥,你拿回去,给奶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