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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比太阳更早升起的(2)

来到漩口镇之后,我常常在第四招待所的天台上一个人坐着,看那本我一直没有看完的书。夹竹桃,罂粟,玫瑰,还有别的花朵在风中摇摆,我看一下书,又抬头看遥远的山川,在我的正前方,像一个天神向我逼近过来,压得我眉心隐隐胀痛,我闭着眼睛一会又睁开,就看见顾良城站在我面前,背靠着那些绵延的山。他皱着眉毛来抹去我的泪水,他说你不要哭,我会治好你的。

他说你生病了,不要担心,我会让你好起来的。神情笃定,俨然忘记自己根本是一个兽医——可悲的是,我也忘记了。

那天在天台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到他的父亲,他指着对面的山对我说,你看见那座山了吗,夏天的时候,山上会开满百合,我可以带你去看,我爸爸以前带我去看过。

来的路上,我在一处刚刚经历了泥石流的山坡上发现了一朵被掩埋的百合,野百合开得郁郁葱葱,在一片沙石之地,对我微笑。我对我身边的男人说,你看,多漂亮。

那个男人莫名其妙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是从平原上来的吧?

言下之意,我少见多怪。

对于山川,我难以表达我疏离的疯狂之爱,而我的情人顾良城,在山里长大的少年顾良城,说要带我去看百合花的少年,面容俊朗,身材挺拔,我不可免俗地,深深地,爱上了他。

很多年以后,当我像任何一个平原上毫无姿色的女人那样平凡老去的时候,我才会发现,他是一个如此庸俗的男人,承受不起任何的感情、希望,就像我永远都注定要回到平原那样。

我成为了漩口镇中除了张二以外第二个爱上砖窑的人,我常常去那里,穿过马路,穿过工厂废弃的厂房,穿过无数匹废弃的青砖,走进烧砖的窑中,就像一个婴儿,安然走进母亲的子宫。

我坐在窑正中,一堆砌成十字形的砖上看那本我很久都没有看完的书,看了一会儿,听到响声,我抬头似乎看见一只猫从我对面跑过去,绿色的眼睛发出恐惧的光芒。我坐在那个巨大的子宫中,突然感到子宫隐隐作痛。

于是我站起来,顺着砌成的砖往上爬,并且想象很多年前,当砖厂还未破落,工人们是如何顺着这些道路,把高高的,通向出口的砖堆砌起来的。我越爬越高,有时候脚下踩得不稳,我以为我要掉下去,可是手却抓住了另一块凸出的砖块,并且稳稳地持续上升了。

那是一个下午,我听见群鸟飞过山峦的声音,越过千山,看见更远的山脉。我爬上砖堆顶端,往下看,我刚刚坐着的地方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我把书忘在下面了。

三天以后,当我在顾良城的诊所里面像一头老狗那样浑身疼痛地醒来,我就是如此回答了他。

我把书忘在下面了。

一跃而下的时候,并没有别的想法,何况在我看来,砖堆并不高。砖厂已经被废弃,砖窑亦然,如此亲切自然地,散发出温和的气息。

顾良城无可奈何,摸我的脸颊,他说你吓死我了,你这个白痴。

我带着一种神奇的错位感听他对我说这些话,他的眼神如此温柔,让我觉得几乎毛骨悚然。我说,你怎么了?

他却低下头来亲吻我,他说,你好好休息,我会治好你的。

我肿着眼睛,难以接受光线大片的照射,墙角的那个黑色蜘蛛还在,织着那个猪尾巴形状的网,挪动着自己巨大的屁股,就像一个妓女。

张二告诉我,是顾良城在废弃的砖窑中发现我的。

我很惊讶地说,为什么不是你?

张二说,这几天忙着打麻将,手气不错。

他坐在第四招待所用报纸遮盖着乌黑墙壁的一楼,哗啦哗啦推动着麻将,嘴里面叼着烟,满眼含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和了。

与此同时,顾良城走在从诊所到砖厂的路上,面无表情,用左手抓了抓后脑勺,跳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土坑。

招梅在招待所门口织着第三十八件毛衣,想到她的情人,身体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

一辆依然载满了男人的小破汽车在山间盘旋,转了一个弯,马达轰鸣。

我从砖窑内多年前砌成的砖堆上一跃而下。

一只落后的鸟儿茫然地在第三座山顶徘徊。

三分钟以后,张二终于输一次。他点了一个“杠上炮”,不由吐了一口口水骂了一句脏话。

而我的情人顾良城,发现我躺在砖窑中间,姿态扭曲,头发凌乱,面容平静,就像最后的白雪公主。

我把书忘在下面了。我惊恐又担忧地看见我自己用一种非常难看的姿势从砖堆顶上一步步艰难却稳当地爬下来了,脚在长久的悬空以后终于结实地踩上了大地,它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匆匆忙忙走过去,踩在了那本书上。然后,退后一步。看见手从它的上方恬不知耻地降落下来,扬扬得意地拣起了那本书,完全否决了它的劳动成果。它又伤心,又难过,却强作镇定,说,没有关系,他是爱我的。

我常常这样想,当我看见招梅从招待所一次次去到顾良城的诊所,在我刚刚整理干净的床上一屁股坐下,看着他微笑的时候,我就会想,顾良城,我的情人,他是不是,曾经,或者未来,有一点点,爱着我。

张二在牌桌上点了我一次然后闷闷不乐地骂了我几句,他说你就是一个天生的婊子,你知道顾良城和招梅的事情吧,为什么还要天天往他那里跑。

另外两个男人很惊讶地看着他,他接着再说了一次,你这个天生的婊子。

我一言不发,噼里啪啦,砌着麻将,然后掷骰子,摸牌,一气呵成,之后我把牌直接推倒了,和了。我说。

我左手边的男人倒抽一口气,把头探过来很仔细地看了一次我的牌,他说,你今天手气真是好得邪门。

然后我右边的男人就站了起来,不打了不打了。他说。

他们匆匆丢下钱,一哄而散了。

我缓慢整理他们留下的废墟,然后突然就下雨了,招梅冲进来说,我天台上的毛衣你收了吗?

收了,我把麻将盒啪嗒一声关上,说。

我有时候还想,如果我真的从砖堆上一跃而下,我必然将成为顾良城唯一的情人。虽然毫无道理,可是我有这样的预感,他必然会爱上我,真的爱上我,而不是作为一个可有可无,面容模糊的平原女孩,他会拉着我的手同我说话,告诉我说,你病了,别担心,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我就不用一天天坐在天台上看那本我永远看不完的书,希望像以前那样,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可是从来不会,于是我看了半页,就站起来,走五分钟去他的诊所看他,他一般趴在小桌子上写东西,面色凝重,看见我,抬头点点头。

我说,我来睡觉了。他说,嗯。

于是我就在他身后把衣服一件件脱掉,如同初生的婴儿那样钻进他的被窝,然后,抬头看墙角的蜘蛛结网,并且有一句没一句和他说话。我问他说,你还记得你说要带我去看对面山上的百合吗?

他背对着我,头也不回,说,忘记了。为了证明我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他说,对面山上根本不长百合。

我问他说,你在写什么?

他说,没什么。

这个秘密是招梅偶然告诉我的,她说,我不知道顾良城为什么老是整理他父亲的日记?

在废弃砖厂自焚死去的老兽医,他的秘密我也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顾良城是世界上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那些日记,是关于什么的。

我想过了这个问题,就问招梅说,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

萝卜。招梅说。

晚上我们吃一大锅白水煮萝卜,张二打完麻将,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白水萝卜,酱油蘸水,白米饭。招梅把萝卜夹到碗里,和着酱油和米饭,搅碎了,一口吞下。她吃饭吃得极慢,似乎本身沉醉于如此乏味的食物,忘记了饥饿。

反观张二,他狼狈不堪地吃着,把酱油洒了满桌。招梅瞟他一眼,说,你几天没吃饭了?

三天。张二笑着说,最近手气不好,他接着解释。

吃完饭以后我们还吃了一些煮玉米,在漩口镇,玉米永远都不会缺乏。张二一口气吃下三根。吃完了以后,他满意地摸着肚子,说,我要走了。

去哪里?我们问他。

他说,回平原。

张二走的那天早上,天气灰蒙蒙的,一座山都看不见,然后太阳升起来了,山里面的太阳总是明媚动人。但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山峦就升起在那里了,坚固,苍莽,贫瘠,好像生活,万年不倒。张二一声不响地在第四招待所收拾好了东西,拦了一辆货车就走了。快中午的时候,招梅生气地来看我,她说,你知道么,张二走的时候偷走了几张麻将牌,现在谁也打不了麻将了!

我说,他偷的什么?招梅啼笑皆非,告诉我说:八条,八万,八筒!

我可以想象张二走的时候,怀揣着这几张吉利的麻将牌,面对平原,踌躇满志,想要寻找新的砖厂,成为新的砌砖师傅,堆砌华丽的花砖。但他所有不知,在平原上,土地过于潮湿了,即使烧上几万天,也难以形成山一样坚实的砖块。

我去顾良城那里,把这个意思给他说了。他一言不发,突然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回到平原?

我全身冰凉,突然想到,无论是关于漩口镇,砖厂,第四招待所,顾良城,招梅,老兽医,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闯入者,我是一个外来人,一个来自平原的,姿色全无的姑娘,赤身裸体,躺在他的床上,他看也不看我,问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我哭了起来,面带耻辱,身体剧烈抖动着,大哭起来。

顾良城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的,他终于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不要哭,你生病了,会好的。

我抬头看他,看他俊朗迷人的脸,我对他说,让我亲亲你好吗?好吗?

他依然一言不发,皱着眉毛看我,突然,低下头,激烈地亲吻了我,他的舌头就像一条眼镜蛇那样在下雨天冰冷和湿润地绝望地昂起高傲的头,他说,你知道吗,我爱你。

他说他爱我。在这张床上,我赤身裸体,看他整理他死去父亲的日记,给来历不明的猪打针,走来走去,收拾房间,然后想象他和另一个女人在此激烈地做爱,气喘吁吁,就像那些生病的猪那样暧昧地发出求生的号叫。我早已经绝望了。

可是他说,我爱你。

我只好绝望地拥抱着他,说,我也爱你。

我一再提到漩口镇的空气,因为在这个哑谜一般的小镇中,空气莫名其妙,成为了唯一的出口。那些连接着平原的空气,连接着山川的空气,把绝望和希望,痛苦和欢愉,富饶和贫瘠,粘连成,一块色泽纯洁,温润动人的玉环。

我在它虚空的中央茫然张望,抱着顾良城,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快来救救我吧。即使,你只是一个兽医。

漩口镇的一切对我是一个谜,关于很多欲言又止的故事我都不想再提。

张二走了以后,我没有再回第四招待所,再也没有看见招梅,我日夜停留在顾良城的诊所中,停留在山猪和家狗们虚弱的喘息中,在畜生和爬虫暧昧的气息中,赤身裸体躺在他的木头大床上和他做爱。他的皮肤无比温暖,在夜里总能让我出一身薄汗。我浑身微湿地从他怀中醒来,在月光下,透过山川,皮肤发出青色的光芒。

那一天我终于看见了老兽医的日记。断断续续。

他说,九月十八日砖厂会倒闭,工人们斗殴,死的死,走的走。

十月三日我在砖窑自焚,奇迹般烧得一块骨头都不剩。

一月二十五日第四招待所那个叫做招梅的女人会来找你,和她睡觉,告诉她你喜欢桃红色的毛衣。

九月八日那个平原的姑娘会来到,她会爱上你,你也会爱上她。但千万不要和她多说话。

十一月一日,最后的工人离开,砖厂彻底覆灭了。

十一月十七日她会和你做爱,并且偷看我的日记,杀死她,然后拿着她的行李到平原上去。

我感到小腹一阵剧痛,低头去看的时候,发现有潺潺的鲜血流出,从我的子宫中,从无数女人饱经创伤的子宫中,缓慢而凝重地,流出。

顾良城说,你病了,我会治好你的。

你病了。

那本我没有看完的书,始终没有看完。

人们是在漩口镇一个废弃的兽医诊所发现那个女人的,来自平原的警察和陌生人面带羞耻,看见她躺在一张早已经发霉的木板床上,赤身裸体,快乐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像鱼一样来回扭动着。

他们都很惊讶,关于她为什么在这个早已经被废弃的,荒无一人的小镇上生活下来了,并且,生活了这么多天?

警察走上去,耻辱地用衣服遮盖了她的身体,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陌生人撇撇嘴低声说,哪里会有什么,这就是一个疯子,漩口镇自从砖厂发生霍乱被废弃以后,已经十几年连只狗都没有了。

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小镇,病痛,灾难,土地上甚至长不出玉米,没有人留下,走的人也没有会回头。

那些吵吵闹闹的,来自平原上的人冲上去,抱着她的身体把她带走了,陌生人走在她后面,警察走在她前面,他们上了一辆墨绿的长安面包车,开着车,离开了山川,回到湿润的平原上去了。

最后看见她的,是一座围墙已经垮掉的招待所对面的那座山,开满了百合,警察说,真漂亮啊。

山却一言不发,它最后看见了那个女人,紧紧贴在玻璃上,面目极度扭曲着,看着山川微笑,她低低地叫一个奇怪的名字,她说,顾良城,顾良城。

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么?

陌生人也听见了,他回头看她,问她说,你在叫谁?

顾良城,她说。

我在叫我情人的名字,顾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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