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和她
秋天刚刚来,炎热的触感还像幻觉那样停留在刚刚干燥的皮肤上,摸起来,却恍若隔世了。下午的时候太阳终于出来了,我拉开窗帘,给窗台上的发财竹浇了水,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吃石榴。
我吃得很慢——先把剥下来的每一个石榴子都放在一个墨绿色的盘子里,再抓起一大把放入口中咀嚼——偶尔破裂的汁水把指尖弄得微红。把整个石榴剥完以后,我站起来,从桌子上面的箱子里翻出一本小说来看——箱子很久没有收拾,上面都是灰尘,所幸里面的书还算干净。
坐回床上的时候我惬意地叹了一口气——靠着三个靠垫,阳光刚刚照射在我的脸上,清凉而温暖,手边放着一碗石榴子,翻开书:我幼年时代,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
电话是在半个小时以后响起来的,我放下书从桌上拿过电话,是她。
我愣了一下,重新坐下,接起了电话——里面一片沉静。终于她说话了,声音很低,她说,你最近还好吗?
我说,好的。你呢。
她说,我也不错,天气终于没那么热了,好过多了。你要注意身体啊,按时吃饭。
我说,知道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她说,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啊?
明天吧,我想了想,明天下午,我今天有事。
好的好的,她连声答应,她说你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忙就不要来了,我很好。
嗯。我胡乱答应着,挂掉了电话。
接着我重新拿起书看了起来:我幼年时候,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
那碗石榴子还是满满当当,好像从来都没有人吃过那样。
那天晚饭是和苏元一起吃的,他吃了四十个白菜猪肉饺子,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他吃了一会儿,放下筷子,问我说,你真的不吃?不吃。我说。他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说,忘了,反正还没死。
苏元叹气,咬开一个饺子,放到我鼻子前面,他说你闻闻啊多香,难道你不想吃?
肉的味道很冲鼻子,活生生的,肉的味道。
我说,不吃。
他再叹气,埋头继续吃起来。
我们在的那家饺子馆只有半个铺面,小得可怜,半个棚子搭到街上,好像随时都要垮掉。我在看墙上的水迹,苏元就站了起来,他说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我说,好。起身穿上大衣,把双手放在口袋中,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我是以同样的姿势进入那家城北最为著名的海豚酒馆的。里面的声浪差点把我推倒,苏元拉着我挤进去,已经没有位子了,有人站在桌子上,有人站在凳子上。我们靠着吧台站了下来,隐隐看见舞台的边,我说,干吗来这么多人?苏元说,是啊。他说没关系,我们看一下就走。
四十分钟以后演出渐入高潮,台上乐队的贝斯手拉过话筒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号叫,有人拉着吊扇在房顶上荡,对面有一个穿渔网黑丝袜的长脸女人和一个丑陋的鬼佬拼酒,已经醉得不成样子,而苏元早就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我被烟味熏得想吐,头很痛,勉强站着,感到胃在一阵剧痛中抽搐。每次这种时候,我就想到她,想到她跟我打电话说,你快告诉我我没事,你说没事,我就不怕。
然后我就张口,说,你没事。
你没事吧——我隔壁的男人问我。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已经拖了一张板凳过来示意我坐下。
我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被各种声波震得失去了原来的样子,但依然很英俊,鼻梁很漂亮,眼睛不大,看起来很明朗。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头发很乱,不合时宜地穿着一件毛边的黑大衣,毫无姿色,神情茫然,她终于笑了一下,说,谢谢。
他也笑了,他说我看你好久了,你不像是来玩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我在等一个朋友。
他点点头,扶着我椅子的靠背站在我身边,手指在木头上打着节奏,不说话了。
三十分钟以后,苏元还没有出现,满屋的人都快疯了,一些狂躁的声音把香烟的气味和酒味绞在一起,结成一个巨大的套绳,卡我的脖子——我依然坐着不动,看我对面的那个黑丝袜女人完全趴在那个鬼佬身上了,她可能觉得我在看她,对我骂了一句什么,又转身扬扬得意地开始讲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了。
我身边的男人再次拍我的时候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里面的,他凑过来喊,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走吗?
我看了他一眼,又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完全没有苏元的踪迹以后,我对他喊,好的,我跟你走。
我就这样认识了顾良城。
那天晚上,锦绣路口那个卖手机卡的女人至少看见过我们两次,每次她都凑过来问我们说,买卡吗?每次顾良城都说,不要。
我们在锦绣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两次——从左边走到尽头,然后倒头,从右边走回来。他问我说,你要去哪里?我说,不知道。途中他抽了三支烟,然后问我,你要喝点什么热的吗?你脸色很难看——接着他自作主张去给我买了一杯珍珠奶茶——里面即没有珍珠也没有牛奶更不是茶,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对他说,你信吗,这是我这个月以来第一次吃算是食物的东西。
他笑了,笑起来,很好看,摸了摸我的头,说你信吗,你是我见过的最为健康的死人。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早上四点的时候苏元在锦绣路口看见了我们。我们一起坐在台阶上,他在抽烟,我在吃一盒绿豆糕。苏元走过来说,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我站起来,说,回去吧。
他也站起来,对苏元伸出手,他说你好,我叫做顾良城——我就这样,知道了他的名字。
苏元皱着眉毛和他握了握手。
毫不意外地,那天晚上,或者说是早上了,我和苏元吵了一架,他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说,婊子。
如果我是他,我会后悔,因为这个婊子于是没有跟他回家,他注定要度过孤独而躁动的一夜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昨天忘记关窗户,阳光照射到我的身上。我穿上睡衣去洗澡,厕所里马桶坏了,一直在滴水,窗户上面的玻璃也掉了,我站在窗口用喷头冲我的脸,眯着眼睛看见对面楼房上有一个女人在收衣服,并且看了我一眼,我想你看什么看你自己又不是没有,然后转过身继续洗起来。
洗完澡我突然觉得很饿,于是下楼去吃东西。我叫了四十个白菜猪肉饺子,以一个三口的速度把它们全部都吃了下去,把胃撑得想吐——后来我还吃了一个冰激凌。去商场里面逛了一圈,装模作样地试了所有的口红,把这些事情做完以后已经是六点半了,我终于不得不站在路边,抱着身子,觉得很冷,然后在下班高峰期像沙丁鱼一样挤上了公共汽车。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在吃饭,戴着一顶粉红色的帽子,很好看,满屋子的人都在看着我,还很可能,或者就是,在心里骂我。进去之前,我站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终于推开门进去了,直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放下包,坐下来说,我来了——低着头,谁也没看。
我听见她说,你怎么搞的,又瘦了?
我说,哪里哟。
我沉默地坐下来,她继续吃饭,我们谁也没理谁。
坐了一下,大概有十五分钟,她说,你走吧。
我说没什么我多坐一下。
她说你走吧,很烦躁,她说你又瘦了,我看见你就心烦。快走吧。
屋子里面的另一个女人开始骂我,她很胖,脸色枯黄,张口的时候有一股劳累过度脾胃不合的臭气,我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就是看了她两眼,这么近看,她更瘦了,眼睛很大,不看我,嘴唇干而且薄,在用力地咀嚼着食物。
我拿起包说,我走了,会再来看你。
然后甩开门,走了出去。
她住在十一楼,是一栋很老的楼了,电梯老是不来,我等电梯的时候遇见了顾良城,他和另一个男人站在我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我看了他几秒钟,然后确定是他,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嗨。
他转过头然后笑了,他说,你好你好。你在这里干什么?
电梯终于来了,我们三个一起走进去,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你呢?
他说有点事情。我说,我也是。
我们都笑了。
电梯开得很慢,是一台很老的电梯了,我能听见它的每一个零件痛苦地响着,往下慢慢降落,电梯门已经有些扭曲了,但我还是能在门上看见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的脸被照得很长,眼睛看起来大而忧郁,身体短小,短小到失去了性别。那个女人刚刚想说什么,电梯门就开了,很多人像有预谋一样冲进来,他走出去,说,再见。他身边的那个男人,穿着卡其色的衣服,有些老了,就像一个清道夫。
再见。我说。声音冲出我的口,还没来到他的面前,就瞬间,被涌入的人群淹没了。
第三次看见顾良城的时候我已经毫不惊讶了,在锦绣路口,他正在向那个穿着臃肿的女人买手机卡,这次是他先看见了我,于是走过来拍我的肩膀,说,嗨。
我说,你呀。
他说上次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我说,算是吧。
他说想了想,说,如果你不是特别喜欢他的话,和我在一起怎么样?
他说得那样快,于是我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说,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我真的看见他的身份证了,他马上就从钱包里把身份证拿了出来。上面有一张很傻的照片,随着转动发出各种不同的光芒,我上下对照了一下,确定是同一个人以后,我说,好吧。
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个卖手机卡的女人一直看着我们笑。我想我可能明白她的意思。这真的是一个很草率的开头。
但顾良城说,总算开了头。
后来他和我分析我其实是一个愚蠢的姑娘,因为我应该看的不只是他的身份证还有他的钱包银行卡工作证医疗证健康证明专科毕业证书甚至上个月交的水电气和网费账单,等等等等。他说我还应该到网上去输入他的身份证号,看看那张身份证是不是他伪造的。
但这些,我都没有做。我只是简单地看了看他的身份证,就和他在一起了。因此顾良城说,你一定爱上了我。
你一定爱上了我。他说。
和苏元说分手的那个下午,他期期艾艾,吃了三十五个白菜猪肉饺,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我坐在他对面,看他剩在盘子里的五个饺子,我说,你不吃了吗?他说不吃。
我于是想把那五个饺子吃了,但又觉得有些凉了,每个咬了一口,又放下,足足吃了两个半。
苏元说,不吃就不吃,你何必咬一口?
我说,我本来是想吃完的,可咬了一口,就不想吃了。
他起身就走了,我坐了一会儿,看着盘子里面那五个被腰斩的饺子,觉得不忍,又一一吃了,然后抬手,叫老板过来结账。
我和苏元就是在这个饺子店认识的,他认识我的那天我正在哭,狂吃着白菜猪肉饺,浑身颤抖,满屋的人像看一头跑出动物园的狮子那样看着我,没有人敢过来,他却走过来坐下,给我倒了一杯面水,他说,我也喜欢吃白菜猪肉饺。
我们于是坐下一起吃饺子,我记得我哭得头疼,他终于问我,你为什么哭。
我说我哭是因为小布什即将连任世界和平又遥遥无期了。他说不一定啊。真的不一定。
我说,你什么都不懂,你说的都是屁话。
你什么都不懂,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歇斯底里地骂他,终于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城市有很多我这样的姑娘,我不明白顾良城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如果他每天上街,一定可以看见三十五打我这样的货色。穿着不入时的衣服,用水货店买的化妆品和香水遮盖自己毫无姿色的脸,神色冷漠,低头走路就是,撞到了人,便歪歪身子继续走。
我们在一起,我搬到他的房子里住,吃他给我做的饭,即使有点咸。
其实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虽然睡在一起,甚至靠得很近,但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只看过他的身份证,他叫做顾良城,高我半个头,干净,英俊,我在她住的大楼中见过他。如此而已。
但有一天还是问了一句,我说你是干什么的啊?
他说,我是烧锅炉的。
锅炉工人顾良城一个星期上三天班,星期一,星期二和星期三。
他不在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家里,看小说,睡觉,扫地,拖地,擦桌子,总之就是各种形式的无所事事,她很久都没有给我打电话了,我也不给她打,我们像两头野兽,相互对峙,悲凉无比。
有时候,我们两个都无事可做,就牵手到火车站外面的台阶上坐着看每一个来到或者快要离开这个城市的陌生人,我们一人喝着一罐啤酒,有时候我问他,我们会离开这里吗?
他说,不会。
他这么说的时候,一口气喝光啤酒,站起来,把空罐子放在地上,一脚踢开。罐子飞了很短促的距离,就落到地上,滚着,像一次准备不足的高潮,让人沮丧。
他坐下来,赌气似的,把手放在我头上,把我的脑袋压入他的怀里,在我耳朵旁边说,不会。
顾良城的家在城北最靠近火车站的一个公寓里,随时能听见火车的轰鸣,他养了一只猫,让我觉得特别奇怪。我常常厌恶地看着那只猫,然后从它身边躲躲闪闪地走开,顾良城一把把猫抱起来,问我说,你不喜欢猫吗?我说,是的,活生生的多讨厌。
那只猫肯定特别恨我,因为我来了以后它常常在外面流浪,有时候几天都不回来,顾良城说,说不定它已经去了一趟北京回来了。可能现在到了哈尔滨。
它在家的时候也尽量离我很远,站在衣柜上,从一个很高的角度看我,眼睛很大,脸非常瘦,神情有时候冷漠,有时候又很可怜,它就那样看着我,在顾良城出去买东西的时候,直到我终于哭了出来。
我会给她打电话,和顾良城在一起一个星期之内我给她打了三次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去看她,还有一次,一个男人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去看她,他很生气,他说你到底在忙什么?我说我真的很忙,很忙。所以男人妥协了,他说好吧,你管好自己的事。
那一天是十一月二号。我和顾良城在一起,一个星期。
十一月三号下午我去看她,从顾良城家出来以后,要坐整整一个小时的汽车,我拿着一本小说在汽车上看:我幼年时代,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我幼年时代,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我幼年时代,父亲常常对我讲金阁的故事。
我坐在公共汽车最后一排,看那本书,神色迷茫,窗户关不牢,风吹得我很冷,我就这样坐着,直到我都差点忘记了我是为什么要坐这班车,然后我下车,远远就可以看见她住的那栋楼,于是我迅速把身上廉价而闪烁的项链手镯之类取下来,放在包里面,用黑色的橡皮筋扎起我乱蓬蓬的头发。
我站在一楼等电梯的时候就看着旁边的牌子,一楼,门诊。二楼,胃肠科。三楼,四楼,然后她在十一楼。十一楼,肿瘤科,精神科。
肿瘤。我常常想这是怎样的两个字,真的妙不可言。
她隔壁房间的女孩据说是脑神经有问题。她说,她长得和你真像,你不觉得吗?
我说哪里像,人家比我漂亮多了。
那天我去的时候她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彼此的神情都柔和了许多。我坐在她床边,摸了摸她的手然后被吓得缩了回来。她常常闭着眼睛,一句话都不说,在我身边,艰难而安静地呼吸,我就站起来,说,我走了。她说你快走吧,有什么自己的事情,要做好。
我说好的好的,你可不可以不这么啰唆。
她神情落寞,说,对不起。
我转身就走了,潇洒得一塌糊涂。
那天顾良城上班,一个晚上都没有回家——他大概在烧一个同火车差不多大的超级锅炉。我和他的猫彼此无趣地相互对峙着,心照不宣,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