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每一个孩子都唱这歌——从长顺街最昂贵的好妈妈双语国际幼稚园到鹦鹉巷最便宜的第五托儿所,老师们都会弹着琴教孩子们唱,唱完歌就可以吃甜点了,无论是高级的慕斯蛋糕,还是葱油饼干,食物总是弥散神秘的芬芳。
厌食的孩子当然有,为了讨好某个可爱的男孩而谎称舌头生病不能吃饼干的女孩也不少,这些没有吃甜点的孩子们最终成为了凶猛孤独的孩子,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来来回回,唱小牧人的歌。
这些孩子忘记幼儿园,他们长大成人,又忘记了曾经是孩子的所有生活,成为了玻璃匠,坐在大街上,等待唱歌的孩子们,把一扇扇玻璃通通打破。
玻璃匠想到这里,就笑了,想到生意要上门,他得意地站起来,擦了擦手,走进店里面,电话就响起来了。
电话是包工头打过来的,他问玻璃匠说:我这里有活你干不干?
什么活?玻璃匠问。
装修,一天八十块,活简单。
听孩子唱歌平均三天一次,装一扇窗户平均五十元。玻璃匠这么一想,就马上答应了。
当天下午,玻璃匠听着孩子们的歌声,坐上了轰隆的大卡车,他撅着屁股爬上去,脑袋里不停地回荡着那歌的调子,想着:这些孩子们什么时候才会打碎今天的窗户呢?
在车上几乎有全城所有的手艺人,木匠,泥水匠,瓦匠,铁匠,焊工,花匠,形形色色,都带着白色的手套。他们出了三环,上了大件路,左转,来到了未来的市立动物园。
整个垃圾厂被夷为平地,像一个秘密,隐藏在暗处。整个工程已经开始了,铁匠和焊工负责做笼子,泥水匠和花匠负责绿化,木匠建设公共设施,瓦匠和玻璃匠则负责动物园大门的修建。
三辆卡车载着匠人们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昔日的垃圾场,他们首先充当群众演员,填充了动物园奠基剪彩典礼上的头头们后那空白荒凉的背景——从永安往北,就是轰然的山川,巨大的、肮脏的车辆轰鸣着,载着高高的货物,从外面的马路上开过,撒下来自远方的尘土和种子。
头头们心怀鬼胎,面色坦荡,站在一堆来历不明的男人面前,宣布:永安市立动物园正式破土动工。
玻璃匠听着他们的声音,一阵头晕,脑袋里面又响起了孩子们的歌,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低低地唱出了声。
一个站在他前排的姑娘突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吓了一跳,马上闭上了嘴。反倒是那个姑娘,雪白的皮肤,卷曲的头发,轻轻哼唱起来,似乎身体也在摇晃,美丽极了。玻璃匠有些茫然,他想伸手拍这姑娘的肩膀,和她说些什么,典礼却结束了。
工人们鸟兽散开,各自做工去了,看起来,像某个远古遗址的发掘现场,动物园长在这时候大声赞扬说:这样的施工方式又复古,又环保,很切合我们动物园的主题啊!
他这样一说,连玻璃匠都啼笑皆非,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他不只看见了头头们,还看见姑娘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似乎还在唱着那首歌,和那些街上的流浪孩子一样,一唱就停不下来,除非打碎了玻璃。她发现了他,就对他笑了,她的笑容看起来非常美丽。
现在小牧人的歌是姑娘在唱了,她就是那个收垃圾的姑娘,她唱着那首歌,看着那个头发乱蓬蓬的玻璃匠一边看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做工,有些心满意足地再笑了一次。
工地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中心,用特殊材料板架成了房子,其中一应俱全,主任依然可以在他的电脑上玩游戏。姑娘走进去坐了下来,拿起一本杂志,等待下一次的开会。
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坐在了她身边,他已经不是司机了,穿着灰黑的衬衣,别着永安市立动物园的工牌。他坐下来,喝了一口水,递给姑娘,笑她:还唱这么老的儿歌?
管我呢。姑娘瞟他一眼,低头继续看杂志。
杂志还是那本杂志,司机凑过头来搭话:这本杂志里面有一篇小说挺好看,你看了吗?
说着,拿过来,翻给姑娘看。就是小说家写的那篇。
姑娘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哪里好啊?她说,无聊死了!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等那个女的。
是因为他爱她呀。小伙子说。
她愣了愣,回过神,问:什么叫爱啊?
他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在她就要绝望以前,他说:我也这么等过一个人。
谁啊。
小牧人。他说。
或许每个孩子都相信,真的有这么一个小牧人,小牧人离开了故乡,寻找牛羊,孩子们站在城市最高的钟楼上,看着最远的那条路,焦急地盼望着可怜的小牧人归来,他们是一群人,或者一个人,无所谓,但最后所有的人都忘了,只有一个孩子留了下来,即使长大了,也还记着小牧人的归来。
姑娘瞪着眼睛听司机说了这番话,鼻子上甚至有些湿润,看起来可爱极了。他温柔地看了她一眼,说:最后一直等着小牧人的孩子,才懂得什么叫做爱。
末了,不等姑娘反应,他从椅子背上揭下他刚刚粘上去的口香糖,丢进嘴里,站起来,走了。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园长说:开会了!
她第一次这样欣喜无比地站起来,庆幸终于可以摆脱刚才的问题了,她站起来走过去,想要再唱点什么,却发现突然忘记了歌曲的调子了。
在这一天之内,这歌再也没有让任何人想起来过。他们开着会,分配着任务,积极争论着,建设动物园美好的未来去了。
四
剩下的就只有故事了。大多数时候,故事都很孤单。他们歪瓜裂枣的,永远都是中途折断了的故事,不然就是发展得太久,终于死去的故事。
下面这一个故事哪个都不是,它并没有走得太久,也不是来得柔然,故事的开始,是动物园园长说:明天起你们就出去找些兽吧!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说出这句话,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怎么能明白头头们的想法,总之他一张嘴,这个故事就这么蹦出来了,口水一般,溅到众人脸上,抹不得,笑不出。
姑娘算是那唯一一个笑出来了的,园长瞪了她一眼,她毫不在意,摸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之后,姑娘问他:你想要驴子啊,还是喜欢骡呢?
这回轮到司机笑了出来。
无论如何,故事是这样的,第二天,姑娘签了到,就骑着自行车穿过正在修建的公园大门上街去了,大门的主体是一个镜子拼成的柱子,玻璃匠正辛辛苦苦划着玻璃,看见姑娘出去了,点头示意。
姑娘却有些失魂落魄,真的要找兽,她才发现并没有在永安城里见过,猫也没有,狗也没有,牛也没有,马也没有,更不要说狮子、大象。她在三环路上茫然地骑着,花都开了,郁金香已经凋落,但她依然没有看它们一眼,终于,她进了二环,循着他们昔日收拾垃圾的路程,走到了住宅楼前。
远远地她看见了小说家,她几乎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愁眉苦脸,坐在一大堆包扎整理好的垃圾袋中,蓬乱着头发,这次姑娘轻易就看见了他的头顶。姑娘骑过去,下了自行车,走到他身边,叫他:喂!
他抬头,看见姑娘,笑了,他说:你来收垃圾?
她今天没有戴帽子,人人都可以看见她的头发,因此她有些不好意思,她说:不是告诉你了吗,垃圾丢掉就是了,你守着它们干什么呀?
他不闻不问,抬头看她,站起来从屁股下面摸出一本杂志,他说:这里是我写的小说,你看看好吗?
姑娘一看,终于骂了句脏话。她说:我看过了。
看过了?
很无聊。她说。
小说家又蹲了下来,埋着头,她以为他就要哭了,俯身过去,问他: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满脸笑意:我也觉得很无聊。但是小说家不就是把无聊的故事写在书上吗,否则你去看《都市报》“社会版”就是了,天天有惊喜。
姑娘一愣,也蹲了下来,隔着一大堆亮闪闪的垃圾袋看着他的脸,她不想和他讨论小说或者艺术,只是问了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喜欢我吗?
他还来不及回答,姑娘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知道什么地方有猫,狗什么的吗?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回答了她的第二个问题,他说:我翻过好多史书,永安刚刚开始建设工业城市的时候,就把动物都赶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你不知道吗?
她睁着眼睛看着他,眼睛虽然不大,但是黑白分明,鼻子微微翘着,像一个婴孩。她对这些所有的,的确一无所知。
他问她怎么了,她就把事情对他说了,他沉吟了一会,问她:如果找不到动物,会怎么样呢。
她说:会被开除的。一旦失业,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在永安,人人都只有一次机会。她毕竟还那么年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等了她那么多天了,脸上也长出了胡子。
他说:那么,我跟你回去吧。
啊?姑娘一愣。
小说家笑了,伸出手给她看,他说你看,其实我不是人,我是兽——他的手上,分分明明,长着第六根手指。
到故事结束的时候,动物园当然已经建成了,除了小说家,笼子里还有别的职业者,他们被按照不同的特征分类了,取上不同的名字,关在笼子里,饲养员送他们营养午餐,他们陪全市没有父母照顾的孩子们聊天,玩游戏,度过一整个白天。
这个故事其实是小说家写的,他在笼子里了,笼子外面,除了看他小说的孩子,还有牌子,牌子上写道:炎凉兽,喜洁,性慵懒,手生六指。
他对大家讲这个故事,孩子们都哭了起来,有一个孩子问他:你为什么愿意被关进来?
兽答非所问,他回忆了那个他跟随姑娘返回动物园的下午。后者有些忐忑不安,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轻轻拉着他的衣裳,就像他年少时喜爱过的那个女孩。他们经过了二环路口,等了三个红绿灯,终于上了三环路,姑娘突然说:原来这里有这么漂亮的花啊。
春天已经过去了。
兽说到这里,就停止了。
但他不是故事本身,故事本身比他更诚实。当天下午,园长见到了他们,终于在没有找到任何一头兽的沮丧中重新振作起来,把每一个动物园的员工都关进了笼子。他们或者有着六个手指,或者身上有蓝色的胎记,或者,留着到屁股的头发。关姑娘进去的时候,园长推着她走过一堆笼子,她转过头对园长说:把我和司机关在一起吧。
她长得并不好看,可是笑起来,非常美丽。园长看着她,终于说:好。
炎凉兽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抓着笼子,让每个孩子都可以看见他的六个指头。
孩子们看着他的手,就没有人要听故事了。
五
那天晚上,玻璃匠做完了那根巨塔一样的柱子,在园长的带领下闹哄哄地预先参观了动物园。收工回家,在大街上又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到明天,大街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孩子了,他们都要去动物园,去看那些千奇百怪的兽们,和他们嬉戏玩耍了。
没有孩子了,也就没有孩子会唱小牧人的歌了,也就再也没有坏掉的玻璃了,玻璃匠想到这里,头晕目眩,终于蹲在街边,剧烈地呕吐起来。他一边吐一边哭,但孩子们不管他,他们接着唱:
“小牧人离开家乡,小牧人回头张望,小牧人不会变老,他将带回成群牛羊。
“小牧人漂洋过海,小牧人翻山越岭,小牧人不会变老,他带回了牛羊,丢失了家乡。”
他就这样站起来,嘴角还有呕吐后的痕迹,他直挺挺转过身,走过十字路口,上了三环——他站在三环路上,和路边一个卖烟的老头打听:这哪方有什么猫啊牛啊的动物啊。
老头硬卖给他一盒“天下秀”,然后指了指北方,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深的时候,孩子们聚集在钟楼顶上,等待小牧人归来,那条路上依然空空荡荡,孩子们等不来小牧人,就不再等待了,就算是最死心塌地的那个,也不过是等来了一个爱着他的姑娘。
其实,可能再过一百年,两百年,玻璃匠就带着牛羊们回来了,但是有什么用呢,孩子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动物园。
这或许是整个故事的开头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