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隐士的身边放了一碟野果子和一罐山泉水，正盘着腿闭起眼睛，在思索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听了我的诉说以后，他张开嘴唇用十分徐缓平静的声音对我说：
“海底最亮的是珍珠，大地上最亮的是宝石。如果在海里和地上都找不到，就只有上天去寻找了。但是那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没有一颗高尚的心，是不能办到这件事的。”
我本来还想纠缠住他多打听几句，可是老隐士说完了这段话以后，便又闭上眼睛不做一声了。他的神情是那样庄严，我不好再打扰他，只好悄悄溜了出来，飞到天上去告诉小星星。
“啊，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小星星的眼睛一亮，似乎领悟了一个重大的秘密。
“天上怎么能找到珍珠和宝石呢？”我环顾着空荡荡的夜空，感到十分迷惘。
“不，小姑娘一定能够得到一双眼睛。如果天上的星星不能帮助一个凡人，只顾炫耀自己的光芒和舞步，又有什么意思呢？难道这就算是真正的高贵？”她像对我又像对自己说道。
我听着，心里仍然还有些不明白，想刨根挖底问清楚。她却急促地说：“别做声！我听见一个很轻的脚步，雷神因德腊披着隐身衣又走过来了。请你赶快把阁楼的窗户打开，让小姑娘到窗边来，接住我送给她的眼睛吧！”
我往远处看去，夜空里一片静寂，所有的星孩子都紧闭住嘴唇，在跳那个永远也跳不完的星空圆舞曲。紧贴着她们的脚下，却有一小片乌云慢慢飘来。我怀疑雷神是否真的躲在云气里偷听我们的话，便不唆，翻身打了个侧滚，就从半空中栽了下来。
当我轻轻推开阁楼的窗户，贴着小姑娘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又绕到背后，使劲推着她往前走的时候，我忽然听见远远的天顶传来一个十分清脆的碎裂声音，像是一块玻璃或是冰晶裂开了，紧接着掠过一道耀眼的亮光，有两颗大小相同的陨石碎片掉了下来。我还来不及看清楚，就一下子掉进了小姑娘的眼窝。
“啊！我看见了，多么灿烂的星空，多美丽的夜晚呀！”小姑娘的眼珠忽然放光了，她双手合在胸前，惊喜万分地仰望着夜空，脸上流露出无限感激的表情。
只是在这时，我才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腾起身子，踩着一片夜光云跳到半空中向上一望，只瞧见一根长长的铁链在空中不住摇晃着，我的朋友小星星已经不见了踪影。天空中，别的星星仍然披着珠光宝气的衣裳，在欢乐的圆舞曲中，似乎谁也不曾注意到它们中的一个姊妹已经裂成了两半，从铁锁链的眼孔里漏落下去了。
夜是这样的沉静，这样的美丽，可是不知怎的，我却忽然流下眼泪嘤嘤地哭泣起来。这时，我听见很远很远的下面。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小姑娘的声音：“妈妈，天下雨了。不过这没有关系。我不想关上窗子。才好借一点亮光纺纱，明天早晨带到市场上去。”
风神瓦俞坐在菩提树枝上，讲完了盲女孩的眼睛的故事，青年诗人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朝灿烂星空里的那扇“黑窗户”斜瞥了一眼，喃喃地说道：“是的，这个故事的确很美，我承认已经受到了感动。”
风神听了微微一笑，怪机灵地眨了眨眼睛，偷偷半张开翅膀扇了一下，把一股浓郁的花香吹送到他的鼻尖下面，然后把一只腿翘起来架在另一只上，换了一下坐的姿势，故意挑逗似的问道：“你真的这样认为，再也不觉得别的东西比它更美么？”
“是啊！”诗人像是没有嗅察到那股诱人的花香。
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回答说，“现在，我开始有些懂得你所说的道理了，外表的美并不是最美的，纯洁高尚的心才最美，我一定要把这颗小星星的故事写进我的诗篇。”
“哈哈，”风神不由纵声笑了起来，使菩提树的枝叶不住颤动，旁边的池塘水面也泛起了一阵起伏不定的涟漪，他接着用嘲弄的口气说道：“我曾经听别人讲过，诗人的心是水波做成的，能够感受到别人所不能觉察的东西，但是也最经不起震动，常常一下子就改变了主意，这话说得真不错啊！”
听了他的话，诗人有些生气了，站起来大声回答说：“请你不要用世俗的眼光随便批评人！你应该明白，我追求的只是美。如果你讲的是真话，我当然会改变主意。”
在黑暗中，诗人瞧不见风神的面孔，没有觉察到他带着微笑赞许似的点了点头，然后缓声缓气地说：“那好吧！你别急着写诗。请听我再讲一个星星的故事，若是更中你的意，再选择写什么也不迟。”
说到这儿，恰巧有一只萤火虫一闪一灭地穿过树丛飞来。当她贴着诗人的面孔飞过去，接近菩提树顶的时候，风神忽然努起嘴唇朝她轻轻吹了一口气，立时就有一股清风带着她越飘越高，一直飘往那扇“黑窗户”的方向。从地上看去，活像是在那儿一下子冒出了一颗真正的星星。
风神手指着飘浮在半空中的萤火虫说：“瞧，就是在那里，原来也有一颗小星星，后来又变成了会飞的萤火虫。你要是想知道是怎一回事，我就讲给你听吧！”
诗人仰望着那只在半空中飘忽不定的萤火虫，眼睛里闪现出表示渴慕的亮光，说道：“啊，这个比喻本身就很美。请你快讲吧，让我比较一下，是不是比盲女孩的眼睛更好。”
为了使那只绿幽幽的小萤火虫浮在空中不掉下来，风神轻轻腾起身子离开树枝，飞到诗人头顶的低空中不断朝她嘘气，一面对诗人说：“好的，你就耐心听着吧！”
他张开翅膀在空中盘旋着越飘越高，声音也越来越小，使诗人恍然觉着讲故事的声音就是从“黑窗户”里的那颗小星星——不，那只小萤火虫身上直接发出来的。
四、小萤灯——第二颗小星星的故事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平静的春夜。夜空中没有一丝儿云气，所有的尘埃一定都沉淀下来了，看起来天空像水晶似的洁净。
那时，我正栖息在一艘小渔船半卷起来的帆篷上，在星光下沿着恒河往前慢悠悠地漂流，忽然听见一群头顶着瓦罐、在河边汲水的少女欢声歌唱起来：
“欢迎你，新月，欢迎你，吉祥的小船，请带着我的心，飞上遥远的天边……”
我抬头一看，一个弯弯的月牙儿果然像翘起头尾的航船，轻飘飘地从东边的地平线、那恒河水奔流消失的地方升了起来。仿佛是天上的一只真正的小船，直接划开水波，飘进天上灿烂的银河。
啊，这正像古代的诗人所说的那样，月神苏摩是午夜的主人。当她刚刚在天上露出了面孔，所有的星星就更加急促地直眨着眼睛，像是有许许多多心事，渴望向她们的月亮妈妈诉说似的。我一时感到好奇，想探听那些星孩子究竟要说些什么，就从船帆上飞起来，一直飞到行驶在夜空里的那只“银船”——月亮尖儿上盘腿坐着。把隐身衣直拉到齐脖颈的地方，头顶再扣上一顶同样的宽边帽子，紧紧压住鼻尖。这样，就可以稳稳当当地躲藏起来，听到每一颗星星向月亮女神吐露的心底秘密了。
月儿在空中慢慢飘行着，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图形美丽的星座。我偷听到了许多星星说的话。但是我必须承认，过了一阵子就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因为那些外表看起来很漂亮的星星，当和别的兄弟姊妹们分开，独自悄悄表白的心愿，常常是十分庸俗，甚至是很无聊的。
有的希望站在更高的位置，在星空圆舞曲中担任主要角色；有的想到水银湖里去洗一个澡，给自己再镀上一层耀眼的亮光；有的互相告发；有的出于嫉妒，还编造了许多谎话。
“嗨，这些平时周身透亮的星星，不是和王宫里的大臣们一个样吗？”我感到很厌烦，叹了一口气，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月儿旁边飘过了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好像就是一块纯金铸成的。
“让我最后偷听一次吧！我敢打赌，这颗不知足的小星星，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我斜着眼睛瞅了她一眼，心里暗自思忖道。
为了听得更清楚，我转过身子伏在月牙尖儿上，把耳朵竖得高高的。想不到刚听了几句，就发觉自己的猜测完全落了空。那颗星星对月神说：“亲爱的妈妈，我要一对翅膀，我想飞。”
月神和我一样吃了一惊，但是她却非常温柔地答道：“星星是不应该有翅膀的。为什么你有这种想法？”
小星星稍许踌躇了一下，鼓起勇气大声回答说：“因为我厌倦了天上的生活，想飞到人间去。”
这一次。月神更加吃惊了，关心地问道：“啊，这个想法真是太奇怪了，难道你不想当天上的仙子，永远领头跳星空圆舞曲？”
“不，我不愿意。”星星回答说，“这儿不仅空气是冰凉的，所有舞伴的心几乎也都是冷的。我渴望自由，想到人群中间去寻找真正的朋友。”
月神听了她的话，闭上嘴许久也没有说话。我注意到，她的呼吸十分急促，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那副关心、焦虑并混杂着说不出的疼爱模样，仿佛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在打量着自己患了重病的孩子似的。隔了好半晌，她才嘴唇微微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快告诉我，好孩子，你可是想得到凡人一样的生命？”
“是的，妈妈，我不愿意再做天上的星星，不要胸膛里的这颗大理石的心，想得到真正的生命。”星星用清脆的声音回答说。
月神更加惊惶了，用几乎是乞求的口气对她说：“啊，可怜的孩子，也许你还不懂得，有了生命，就会带来死亡。
还是留在妈妈的身边，做一颗无忧无虑的小天使吧！”
但是这个小星星似乎早就打定了主意，毫不改变腔调地向月神请求：“好妈妈，你让我去吧！我瞧见清晨的露珠发出珍珠似的亮光，当它消失了痕迹，就在花枝上绽放出一朵最娇艳的玫瑰花。如果我有一个美好的生命，就是死亡来临，生命的火焰也会在别的地方，留下永不熄灭的光彩。”
瞧着小星星纯真的大眼睛，月神的心开始动荡起来了。月牙儿像是一只真正的海上航船，一阵又一阵地不住簸摇，使我在尖儿上几乎跨坐不住了。我猜想，这必定是月神的心脏不住剧烈跳动的结果。不知道她到底会同意，还是拒绝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的要求。
她思考了很久很久，终于像通常的母亲们在类似的情况下那样，发出了绝望的喊声：“可是，孩子，那会使你失去名誉、地位和锻炼成为一个最高贵的仙子的机会啊！”
“阎摩向我伸出了手，我也不害怕，丢掉了这些有什么关系？”
“要是我不同意呢？”月神试探说。
“那么我就悄悄溜下去，我相信必定会找到长出一双翅膀并且得到真正生命的方法。”
在星孩子的坚持下，月神终于让步了。她伤心地瞧了星星一眼，流下了眼泪。泪水顺着弯弯的月牙儿流下来，浸湿了我的脚。从我的鞋尖一直滴到暗沉沉的大地。她还想尽最后的努力挽留住女儿，悲声哽咽地呼叫道：“好孩子，我承认你有一颗美好的心，但是你是天上的一块小石头，仔细想过没有？怎么才能长出翅膀，得到尘世间的生命？”
这是一个难题，也是月神苏摩企图最后打动女儿的心的办法。听了妈妈的话，小星星沉默了。因为她的见识毕竟不是太多，不能找出一个实际的办法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她的泪珠儿也不由自主地在眼眶边流出来，我瞧着她那怪可怜的模样儿，坐在一旁再也不能忍耐了，一骨碌从月牙尖上跳起来，掀开隐身衣帽，向尊贵的月神深深鞠了一个躬，再转过身子对小星星说：“请原谅，我已经偷听了很久，你的心愿使我非常感动。如果你真有决心，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位有学问的老隐士，他必定会教给你获得生命的办法。”
“啊，这真太好了，我们马上就去吧！”小星星的眼睛陡地亮了起来，不由快活地大声呼叫。
可怜的月神苏摩，只来得及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她就离开了星座里的位置，曳着一条发光的长尾巴，跟随我从空中飞了下来。
喂，朋友，你必定还记得我在头一个故事里所讲的老隐士居住的那个深山岩洞。我们从高高的空中，一直落到洞口外面的草地上。我还来不及掀开藤萝织成的门帘钻进洞去，老隐士就从洞里走出来，慈祥地对星星说：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趁夜晚的凉气还在流动，快喝一口草叶上的露水珠吧，马上就会满足你的心愿。”
小星星落下的那丛青草上，恰好有一滴又圆又大的露珠儿。老隐士的话，天上的月神也一定听见了。我瞥见一股月光在露水珠上晃动了一下，好像月神苏摩还不放心女儿的命运，伸出舌头先尝了一下。我觉得这很神秘也很有趣，连忙屏住呼吸，也踮起脚从青草尖上走了过去，想瞧小星星喝下露水之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时，一朵乳白色的昙花轻轻舒开了花瓣，散发出一股股浓郁的香味。草丛里响起了一片蟋蟀和纺织娘的合唱声，像是全都在满怀喜悦地赞美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
“哈，一个奇迹就要出现了！”我用手掌拭了拭眼睛，紧紧盯住草地上的小星星，害怕一不注意会漏掉一个细微的动作，看不见最激动人心的一刹那。
小星星的心情一定也非常激动，只见她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天上的繁星和月亮，俯下身子刚喝了一口露水，身子陡然就发生了变化，果真在背上长出了一对薄薄的小翅膀，尾巴后面亮了一盏绿幽幽的小灯。蟋蟀和纺织娘用更加欢快的声调唱起了一支赞美歌：
“萤火虫，一只小萤火虫，欢迎你，来到我们当中。
照亮夜晚的花园，照亮黑沉沉的天空。
你把光明带到人间，从不嫌谁低贱和贫穷。
啊！纯洁的灵魂，光亮的生命，我们把你齐声赞颂。”
我的朋友小星星。不，这只刚出世的萤火虫，惊喜地看了看周围。原来大地比从空中看，更加美丽得多啊！在朦胧的月光下，可以看得清远远近近一丛丛野花和树木的影子。蟋蟀和纺织娘们还躲在草叶下面唱歌，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充满了蓬蓬勃勃的生气。小萤火虫忍不住张开新得到的翅膀试着扇了几下，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离开了地面，轻轻飞了起来。我跟随在后面，仰起面孔对她吹了一口气，帮助她晃晃悠悠地飞到比树梢还高的地方。这样，她就可以在月光下瞧见更广阔的大地。
“这里比天上有趣得多，我要飞到人间最美的地方去。”小萤火虫说。
她兴致勃勃地飞过一片树林，又飞过一条小河，我目送着她越飞越远，一直飞到国王的御花园里。
御花园四周有一圈高大的木沙椤、棕榈和枣椰树环绕着，像是一道沙沙发响的绿色高墙，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园内有一座建筑宏伟的无忧宫，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和一个罩满了莲叶和浮萍的池塘。水边和暗沉沉的树荫下，到处都开满了异香扑鼻的花卉，真是优美极了。
在园中，最使萤火虫感到惊奇的是一座喷水池。一个双手捧着细颈水瓶的石雕少女高高站在池子中央，清凉的泉水从瓶口里喷射出来像伞盖似的向四周洒下去，正好浇落在池子周围缕空了的大理石玫瑰花瓣和许多光着身子的小孩雕像上。池边悬挂着一些彩色吊灯，映照着弥漫在空中的水雾，散发出一股股虹彩般的亮光。萤火虫被陶醉了，高兴地在喷泉水珠里穿来穿去地跳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