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你母亲当时的样子，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吴玉珍说道：“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在脑后挽成一个团纂；颈项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但那珍珠闪着的柔光也比不上她的皮肤光泽柔腻；她的眼睛深不见底，似乎能洞察一切，让人无所遁形。她的谈吐高贵、举止优雅得足以让人自惭形秽，她的礼仪无可挑剔而又有着明显的拒人千里。
“她带着一个冰雪可爱的男孩，那就是你。你与她长得很像，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却与母亲同样脊背笔直、端庄严整的坐在座位上，丝毫没有左顾右盼，而是很认真专注的、小大人一般的尽量斯文的吃下自己的一份茶点。而你母亲只有在看着你的时候，才会露出那种温柔如水的神情和眼底里埋藏不尽的暖意。
“这样华贵高雅的夫人和伶俐乖巧的孩子，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而当她到了结账的时候却点名让我去为他们服务时，我感到非常的讶异和不安。”
“知道是为什么吗？”吴玉珍问道。
荣梓义隐隐有一些了解，却闭口不答。
“有件事，你也许会吃惊。”吴玉珍并没有忸怩作态，而是极为坦率的道：“你舅舅，杨人杰，我……认识他要更早一些。”她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当时的杨人杰，还是沪江大学的学生，一个热血青年，懂得为不公去争取，不肯低头，不肯趋炎附势。在当年的一场海员同盟大罢工中，他遇到了同样年轻不经事的我。这之后的事，你就应该明白了。两个年轻的心，便这样碰撞在了一起。
“杨家是书香门弟，人丁不旺，到杨人杰这一辈儿，就只剩了他和他堂姐两人。堂姐大他十余岁，甚至出嫁到了荣家后，有几年的时光，杨人杰也都是跟着她住在荣家，受她的悉心教导。因为后来上了大学，才搬了出来。你舅舅与你母亲的感情，非比寻常。杨人杰冲动之下，将想与无父无母、穷困潦倒的我结婚的事告诉了他姐姐。于是，荣太太便找来了。”
吴玉珍苦笑一声：“你不要误会。你母亲并不是仗势欺人、欺软怕硬的人，也并没强行拆散我与你舅舅。相反，她与我交谈之后，更为我提供了一个工作机会，就是进荣氏企业去做员工。对于一个没有高学历、家贫如洗的女孩子，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于是，我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那一天的情景，对吴玉珍来说，就象是前一天发生的一样。她记得，当时荣太太开门见山的道：“我是人杰的姐姐。今天是专门过来拜访的。”她的话娓娓动听，声音也柔和悦耳，带着种清冽的冰晶一样的纯净。
说完这些，她转身柔声对儿子道：“阿义，妈妈和这位小姐有话要说，你先到那边去坐。”
男孩黑色的大眼珠骨碌一转，就很乖巧的点点头。他用餐巾擦了擦嘴，到玻璃窗边看外面风景去了。
吴玉珍至今都记得荣太太喝咖啡的样子，不疾不徐，姿态优雅。她把搅拌咖啡的金柄长勺无声的放在咖啡碟上，再用两根手指拈住咖啡杯耳，慢慢的端起杯子送至嘴边，轻轻的啜饮一口。她的手指白得有些透明，纤长的指甲修得干净整洁，未染丹蔻。手腕上套着一只翠玉镯子发着莹莹绿光，愈发显得肤色洁白，皓腕如雪。
她并没有因为双方门第的悬殊而看不起吴玉珍，也没要趾高气扬的要求吴玉珍离开杨人杰。她甚至提出，可以资助吴玉珍继续进学或帮忙她找个体面些的工作。她的态度虽然颇为冷淡，但极有礼貌。她永远保持着得体却有些疏远的笑容，如果你仔细看，还会发现，那笑容中总是带着几分讥讽和嘲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看破人情世故的颓唐。
她只是慢吞吞的道：“人杰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孩子。以他现在的状况，脱离了家庭，便完全不具备你所想象的那些能力。当然，我并没有贬低我自己弟弟的意思，只不过实事求是而已。目前阶段，他原本也不需要他承担与他年龄殊不相配的责任。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就此离开人杰，而是希望从你那方面，能够更为理智。你比我想的还要美，还要懂事，其实，你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适合你的人。而人杰，并不适合你！”
有什么可说的呢？最终，荣太太一语成谶。
吴玉珍进了荣氏企业做职员，并很快适应了新的工作。
新工作不复杂，但很繁琐。因为荣氏企业下属有工厂、钱庄及百货商店多项业务，只工厂就有好几家。各个分支虽然都是独立运营，但是由公司进行汇总并核算。至于资金方面也是统一管理，统一分流。所以，每天都要进行大量的案头数字统计和分析工作，并且及时与其它部门交流数据和报表。公司里只做这项工作的职员包括吴玉珍就有四个。所需技巧不多，但是必须具有足够的认真和耐心。每天的工作不外乎是低着头与数字打交道，或者跑工厂、跑部门拿数据、送报表。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有时完成不了任务还要加班加点。于是，日子就在这样的辛苦中过得飞快。
虽然工作琐碎，但是办公环境比吴玉珍之前的工作要好太多了。干净整洁的大办公室，属于个人的办公桌。而最值得称道的，是薪金待遇远远超出了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般所能挣得的数字。
自从进了荣氏企业，吴玉珍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似乎一下子，她曾经向往的，远远旁观过的生活出现在了眼前，以前笼罩在它上面的纱帘终于被掀开。命运翻开了新的一页，新鲜、美好，似曾相识又完全不同。
接触的人，经历的事，再不是上海弄堂小巷的家长里短，或者是工厂工人粗豪而不拘小节的调笑，有职业干练的公司同事、精明强悍的工厂经理，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只出现在报纸上的社会精英。公司经手的都是一些真正的实务和动辄成千上万的项目，而吴玉珍统计出来的，是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正所谓见多——识广。有些东西，是从书本上得不到的，只有真正亲身经历、亲自感受，才能有所领悟。吴玉珍但愿自己是一块海绵，不断的在荣氏吸收着新的养分，不断的成长向上。
她的个子长高了，干瘪的身材饱满起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发现与以前不同了。那个总是一身蓝衣黑裙的吴玉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着合身的旗袍或裙袄的职业女性。渐渐舒展开的眉眼间也不再有浓浓的学生气，微笑起来竟颇有几分女性的妩媚。
说实话，吴玉珍对荣太太的感觉还是很复杂的。一方面，她衷心感谢她给了这样一份好工作，一个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另一方面，她也敏感的感受到从她那里施加的压力，对她与杨人杰的关系的不赞成态度。荣太太很聪明，怕过于压制杨人杰，从而会使他产生逆反心理，也担心障碍面前两个年轻人的心反而会越走越近，于是，她另辟蹊径，没有明着出面去阻挠吴玉珍和杨人杰在一起。但是，她会想方设法的阻止这两个人的单独相处。原本休息时间的约会，杨人杰会突然被姐姐叫去办件什么事，又或者吴玉珍会被临时要求加个班。加上杨人杰学业越来越繁杂，分派给吴玉珍的工作任务也越来越重，于是，两个年轻人见面的时间倒是真的如她所愿，越来越少了。
吴玉珍几次在公司见到荣太太，她都是面带微笑、非常得体的与她寒暄，仿佛她就是一个公司的普通职员但同时又有着与她稍微亲近一点的关系。这种分寸拿捏、关系距离的远近荣太太总是能把握得恰到好处。
而她的丈夫、荣董事长——荣斌，也渐渐的、不可避免的走进了吴玉珍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