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异域苍天之下,千国横广,亿万年来,数不尽多少沧桑兴废,只说极东之处有一朝制度,人主称作天子,人仆称作臣子,立着国号曰陈,建元来历有一百余年,天灾地孽,物怪人,妖,九州之土上正有一个弥天的祸胎慢慢浮现出来。
当时陈天子治下,南方有一座城池,名为嘉平堡,这一任为天子守城的官员,名为黄子和,乃甲辰年登科的进士,名教出身,精通雅乐雅舞,最会青阳歌,云翘舞,上任三年以来,有心与民同乐,不想百姓家里没有饭吃,有心造,反,无人同他唱歌跳舞,乐不起来。
这一日城中正有刀兵闪烁,人马嘶喊,这黄大人领着一帮手下,躲去城外一座酒楼里,刚才上楼,一个信使从门外进来,打着千儿,道:“报告黄大人,春宝法师离堡只有三里,马上就要到了。”
那黄子和闻言,喜道:“你从哪里探听来的?”
那信使道:“小人骑马去前头路上,迎面撞见一行人,当中一个道人,穿着一领朱红梅花道袍,方头大耳,有五十多岁年纪,问时,确实是小梅山来的春宝真人。”
黄子和道:“再去,与我好生迎了来。”那信使听了,忙忙出门,向楼下叫一声道:“大人命我率领你们迎接春宝法师,还不快行动些。”那楼底下正坐着几个乐户,听了忙站起身来打锣,吹喇叭,几个皂隶去扛了两个牌子过来,一个写的是‘道仰鲁阳玄关男春宝大真人阁下’,一个写的是‘和尚和尚欢迎你’。
那信使领着众人,一齐举了牌子上路,黄子和在楼上见了,问道:“今日还有哪一个寺庙的和尚过来?”
旁边属员道:“原说是山黄,运麻两个地方上,僧团的人要来,但今日道士来了,和尚们怕是不会来,这牌子不举也罢,常言道,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眼前这个道士,大人须要亲迎,休放过了。”那黄子和听说,真个儿踱下酒楼来,与几个属员走到路上,路口早有人打起一大把清凉伞盖,黄子和站在那下面眺望。不一会,对面路上吹吹打打,乐户和皂隶们簇拥着一队人回来,一行七八众,当前一个人大袖飘飘,果见是道门行色。
众官吏一拥而上,只见那当头的道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满脸堆笑道:“无量寿福。”
旁边属员道:“本城黄大人,专在此间迎接春宝道长。”
那道士闻言,打个稽首道:“贫道法号,正是上春下宝。”
那黄子和上去握着那道人的手,道:“下官自从知道法师要来,在此日夜盼望,可喜今日相见。”不等人吩咐,便有皂隶打发走了挑夫,将行李马驴送入城去,这边酒楼老板过来请道:“黄大人,酒菜俱都好了。”
黄子和道:“法师远来辛苦,吃一杯儿水酒掸尘。”便拉着春宝道人上楼,入得阁来,里面已经铺陈得十分豪华。黄子和道:“请,请。”一边把春宝道人往席上引,春宝道人道:“这个如何敢当。”去那下首,道:“我在这里坐一个客席。”
众属员道:“这是黄大人爱贤之意,道长上去坐一个何妨。”都来让席,再三辞不过,春宝道人不得已道:“恕罪,恕罪,众位大人也忒客气了。”方才上去坐了。
众官吏各依官衔坐下,取酒安席,已是烫得滚热,黄子和先奉一杯道:“些许村酿,寡薄得很,法师入乡随俗,莫嫌菲薄,请饮一杯儿。”春宝道人走了半天路,正口干作渴,闻着那酒香,再忍不住,口内道:“谢大人错爱。”接过来一气饮了。
黄子和见了,又奉一杯道:“梅山教天下闻名,常听人说春宝法师是派中翘楚,法力高深时必然酒量也深。”春宝道人正嫌一杯不够爽口,不等他话说完,接过来又饮尽了。
众属员都赞道:“爽快,爽快。”齐奉一杯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春宝道人见众人团团来敬,连坛干了,举着坛子回敬道:“在下何德何能,劳众位大人设此筵席相待,一时脸红,不要见怪。”
众属员道:“法师量如江汉,何必过谦。”大家又让一回,一起开席,春宝道人拿着一双筷子,左一捣,右一捣,只觉这些菜肴做得也忒精细,碟子又小,众属员道:“春宝法师还吃得惯。”
春宝道人道:“好好好,真玉盘珍馐,美味佳肴,在下一个山野粗人,怎好生受,实在太破费了。”
众属员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如今与往时大不相同,若非我们地方上不安分,这样席面,又何值一提,往日只能算个便饭罢了。”
春宝道人道:“不敢不敢,在下奉本山山主之命,过访贵地,一路上看来,果然是有些儿情况,众位大人既是地方父母官,何不与在下分说一二。”
黄子和开口问道:“法师沿路见着什么来?”春宝道人道:“我来时从垄上过,望见田地亢旱,播插不落,许多百姓聚众赛神,只是还不曾细看赛的是些什么神。”
黄子和听了,叹一口气道:“这都是我的罪过了。”春宝道人不明就里,睁着眼睛望着旁边属员,旁边人道:“春宝真人不知,我们黄大人生平爱贤好道,没一个人及得上,如今公私交困,大旱望云,却无一人与他分忧,故此悲伤。”
春宝道人闻言吃了一惊,心道:“这话头不好,我接丹书时,只说这方有灾,看这架势,莫非是百年一遇。”心里盘算了一回,道:“众位大人在上,贫道既然来此,虽不敢夸手段如何,到底是修行出身,我一人不济时,还有师兄弟,师兄弟不济时,还有师父师伯,只是不知贵处情况到底如何,还请黄大人吩咐下来,我也好早日回山搬救兵。”
黄子和道:“若提眼前之事,真一言难尽,下官如鲠在喉,开不了口。”旁边属员对春宝道人道:“算起来,是去年开春时候,我们地方上不知从哪里涌现出一批异教贼党,行凶作乱,也不消多言,自他们到境以来,兵丧水旱,一月也有七八起,我们这里的百姓求神拜魔,养成的一种气候,如今只请春宝法师查明根源,铲除铲除。”
春宝道人道:“原来是这样,贫道云游各地,也曾见过这些事来,虽说这些愚民胡乱祭祀,不知被哪个淫,鬼钻了空子,其实可怜,抓了人杀头也只儆戒得一时,既然贼党入境,有根源在此,黄大人何不领了本州官兵前去剿除,先将这批贼人消灭了,转头再来治理乡民,岂不是容易的多。”
黄子和道:“我待也要灭了这群贼党,奈何天时不正,贼人势力又大,虽然在我处传教,没有露出反迹,所以不敢轻动。”
众属员纷纷道:“若春宝法师能施展手段,将我们地方上的这条孽根铲除,我们送你三千两银子,只是官面上的赏银,却有些妨碍。”
春宝道人听说有三千两银子,不禁喜从天降,一口应承道:“众位大人不嫌弃时,贫道愿效犬马之劳。”又道:“这贼党倒是厉害,居然不能动官中的钱,弄到这步田地上了,却不是生事。”
众属员道:“怎么不是呢,隔壁犁州地方,邪教肆意蛊惑,酿出了大祸,如今兴起兵来,一干同僚,已经降了叛军,若是动了他这里传,教的人,怕是不日就要打过来,倒弄得我们黄大人日夜忧愁,食不甘味。”
春宝道人吃了一惊,道:“这却怎么办?”
众属员道:“还能怎么办,只等那些犁州的叛党往北去取章州,通州,或者往西,往东,不来我们这里,就好了。”
春宝道人呆了半晌,道:“想必贵城的情况还好?”众属员道:“也闹得够了,之所以没请法师入城款待,便因我们这城内,也是军民激愤。”
春宝道人闻言,心里扑咚咚打起退堂鼓来,心道:“不好,不好,这等情景,避之尚来不及,我倒自己撞枪口上来了,一但有甚哗变,却不是要夭折在这里,还是走了好,走了好。”正在肚里寻思,要找个由头脱身,忽听见外面车马喧哗,酒楼里来了不少人,下面一叠声‘都尉大人来了’,台阶‘咚咚’直响,一个军汉领着七八个兵奔了上来,撞在席中,将案一拍,叫道:“黄大人,你好自在,如今多少受灾百姓,盼你解救,你还在这里与妖人饮乐。”
黄子和慌忙起身道:“刘都尉不可无礼,这一位是梅山教下鲁阳玄关春宝真人。”
那刘都尉抽出腰刀,就往春宝真人劈来,喝道:“甚么真人假人,砍不死的,我就当他是真人。”
春宝道人猝不及防,一下唬得肝胆俱裂,软倒在椅子上。众人上前拦腰抱跨,将那刘都尉挡住了,劝道:“都尉息怒,有话好好说,不要这等急躁。”
那刘都尉闻言,怒目圆睁道:“你们这起人,反倒来拦我。”喝一声道:“左右,还不快将这妖人拿了去。”两边士兵‘嘎’一声答应,上去把那春宝道人从桌子下扯出来,使绳子捆作个粽子模样。
春宝道人已是吓得面无人色,众人还待相劝,那刘都尉喝道:“还等他慢慢吃酒不成,拿了走,拿了走。”两边士兵一阵风似的扯着春宝道人下去了,赶在个车里,打马而去。
黄子和下席怨道:“亏你做个都尉,其实是个莽夫,像你这般做事时,哪个人还肯来。”那刘都尉道:“黄大人不要说这般话,我们保境息民的人,就是这样做事的,黄大人要饮酒时,很该请我来喝一杯。”
黄子和道:“你如今捉了他哪里去?”那刘都尉在席上坐下道:“自然是送在大营处,有用就用,没用就依军法斩了。”大马金刀的在那上头又是要菜,又是要酒,又拉着黄子和要陪酒。
黄子和怒道:“往后道正司遣下来的人,凭你裁处,我是一个都管不着了,都尉自便,恕不奉陪了。”带了下属,转回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