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叫一路跑,师父老人家屋里半天没动静,最积极的聂荆又不在,刘正弘穷追不舍得让我想哭。
江湖和官府的区别是:官府抓人杀人都要找个名目,顶着朝廷律法的名头行事,所以就是被抓了一时半刻也死不了;江湖上的人就不同了,一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再怎么名门正派也都是一样,更何况小奸夫的品行极差,我早已有见识。
一路追赶,我跑了三条大街。刘正弘的轻功不怎么样,可就拼着一股气竟然没被我甩了。我跑不动了,停在东城的民房上大口喘气,他就在对面的房顶上大口呼气。
我被追得恼火,擦着额头的汗道:“喂,你追我也没用,东西不在我手上。”
刘正弘已没了刚出现时的风度,用剑支撑着身体似乎整个人都快要趴下,他有气无力地看着我,愤愤地回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笨啊,小王爷让我去偷剑我就成功了,说明什么?说明他有意为之,让我背黑锅,你动点脑子好不好?”
“呵呵,你以为我会信?既然你知道这是陷阱,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往里跳?你当天下人都瞎了吗?更何况你们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
“喂,嘴巴干净点!”不提这事我还不生气。我不就是后知后觉,才想起重点吗?至于他为什么锁着我,我怎么知道?
刘正弘咽了一口唾沫,提起剑往前走。我灵机一动,指着他身后喊道:“呀,王妃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刘正弘兴许是心中有愧,鬼使神差地转头,我乘机跳下了屋顶躲了起来,一直到天亮再也没见刘正弘的踪影才出来。
被追杀这事让我万分痛恨小王爷,好好整理了一下心情打算回郑王府报仇。我用身上剩下的银子到药铺买了包迷药,再到兵器铺买暗器和绳。正在我挑选着兵器时,一群乞丐领着三五个彪形大汉进了大门,其中一个大汉二话不说,开口就问:“谁是凌飞燕?”
小乞丐齐刷刷地指向我。
“凌飞燕,交出尚阳剑!”那人一把甩开小乞丐,跨步向我走来,凶神恶煞的模样引来路人围观。
我一阵腿软,心底发虚。怎么甩了一个刘正弘还有这么个大麻烦?我往后退了退,讪笑道:“什么尚阳剑,你怎么知道在我手上?”
“全天下人都知道,你还装什么蒜?”那人抬手一挥,其余人便将我围了起来,一副吃定我的模样。
才一夜的工夫全天下人都知道?怎么可能?搞什么,就是瘟疫传播也没怎么快!
大汉们毫不客气,一拥而上,刹那间铺子里乱成了一锅粥。那群大汉虽然彪悍,功夫却不怎样,我借助轻功和动作快侥幸逃了出来,却依旧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今日阳光明媚,天气晴朗,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大街上,总觉得每个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似乎看见我都比平日客气。忽然,前方一阵骚动,一群人举着刀子便冲来,人潮自动向两边分散。我惊得赶忙躲到了路边一家小商铺里。
那群人蝗虫过境般横扫而过,口中却是念念有词,“活捉了凌飞燕!”所过之处,留下一地的烂菜叶。
我很是欷歔长这么大名字还没被人这么威武雄壮地喊过,第一次听到还真是振奋人心,让人热血沸腾。
“小姑娘,要棺材吗?”我看着街道出神,冷不防身后传来一个阴森森的笑声。我扭过头去,却见穿一身土黄布衣的老头,两条花白的眉毛连成了一线,呵呵地笑着。他的身后是清一色的棺材,不过是分了各种材料和颜色的。
大清早进了棺材铺,我深感晦气地瞪了那老头一眼,就要出去,却听得老头拉长了尾音道:“老朽的棺材装得下死人,装得下活人。死人包你躺着舒服,活人包你升官发财,一世平安。但凡有意者尽管来看啊!”
我一听又转过了头,大活人谁乐意躺棺材,这不是找死吗?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袖子里掏出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
“小姑娘,我卖你便宜些,一百两!”他把打好的算盘递到我面前,晃了晃。
我有些恼火,这是在诅咒我吗?
“你什么意思?”我没好气地问。
老头手腕一抖将算珠归位,收起了算盘,毫不在意地笑道:“现在满京城的帮派都在找一个偷了尚阳剑的人,既然小姑娘不要,那老朽等她来了卖给她好了,她一定需要!”
这不就是说我吗?我一惊,忙问:“你又从哪儿听说尚阳剑的事的?”
老头精明地笑了笑,侧过头来,“你买老朽一口棺材,老朽就告诉你!”
这不是趁火打劫吗?不经意间我多看了老头两眼,想了起来,这不就是赵记棺材铺的老板赵老头吗?别人家一口棺材卖二两还是天价,他卖二百两,从不见客人光顾却依旧开得热火朝天,原来是做的这等生意。对比一下从前,我突然觉得一百两很便宜了。我沉思了片刻,竖起了五根手指,“老头,便宜些,这个数怎样?”
“五百两?好,成交!”老头笑眯眯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就往里走。
“喂,喂,我说五文钱买你一个消息!”我急忙否认,拉着老头不肯向前。老头森然一笑,目露凶光,“五十两!”
“五两!”
老头怔了怔,放开了我,“你要问什么?”
“你怎么知道尚阳剑的事?”
老头不屑道:“这年头用钱买几个乞丐四处散布谣言有何难?”
我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我从怀里掏出了仅有的五两银子放到了老头手中。老头一接到银子,举袖擦了擦又往前凑了凑,“老朽看得出你有了大麻烦,一百两,我送你出京城!”
我迟疑地看着他,刻意拉开了距离。
老头不厌其烦地拉着我到大门外,指着棺材铺大门上挂着的招牌炫耀道:“金字招牌,仅此一家!”
此时此刻,我不想理会却也没那底气。京城已是是非之地,多留一刻多一分危险。我琢磨了一下,很是干脆地拉着老头的胳膊,“你安排,今晚就动身!”
老头贼兮兮一笑,和我一击掌也算是应下了。
当夜,我悄悄地进了棺材铺,兜里揣着五百两银票。亏得我平时留了个心眼,藏了些银子在伽蓝寺的后山,没想到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付钱办事,老头让我躺在了早先备下的棺材里。于是,我成了“死人”。
第一次我发现当死人有死人的好处:在棺材里只管躺着就行,外面就是天塌下来也和你无关。但也有坏处:得躺着不能动,翻个身打个呵欠别人都以为是闹了鬼。
装死人实在是无奈之举,如若我还能回家,如若我还能找到师父,我断不会咒自己。
老头的办事效率挺高,第二天天亮我已经到了城外。送葬队伍停下后,我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四周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听起来很热闹。我才推开棺材盖,一声刺穿耳膜的尖叫传来:“诈尸!”我看到,大街之上,一个妇人翻着白眼指着我,晃悠了两下后径直倒地,引来一阵观望。
我一吓又缩回了棺材里,并盖好盖子,心下却十分焦急,这死老头停哪儿不好怎选了这么个市集。
“小姑娘,可以出来了,这已不是京城了。”赵老头的声音响起,优哉游哉得很。
我急问:“老头,你什么意思,换个地方让我出来行不行?”
“呃……”沉默了片刻,传来了老头的声音,“一百两!”
我愤恨地捶了一拳,这不是坐地要钱吗?只这一拳下去,周遭霎时安静。我一听便觉得不妙,只得忍痛,“好,快走!”
一阵凄惨低迷的唢呐声再度响起,哭号声阵阵。我从包袱里又抽出了一百两的银票。死老头,你给我记着。迟早有一天,我让你吃了我的吐出来,拿了我的还回来!
我满心以为两百两就能摆平这赵老头了。结果,他故技重施了三回,直到渡了江到了江南,我兜里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百两银票。师父祖籍姑苏,既已南渡我很想到那里暂避一阵,于是咬着牙扯出笑脸和赵老头攀了一阵交情。老头二话不说,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
最后的一百两,你够狠!
前后走了两个多月,好吃好喝一百两银子都花不到的江南之行,我整整被诈了五百两。
整日提心吊胆,还要担心这活“吸血鬼”,走到最后一程我大有快要解脱了的感觉,迷迷糊糊竟睡着了。待到睁开眼,棺材盖子大开,周遭都是人脑袋。
我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但见得众人一阵鸦雀无声,忽而有人大叫:“诈尸啦!”
风卷残云般,一溜人一哄而散。
我是活人,不是死尸,至于吗?
我思忖了片刻去摸包袱,包袱已不见了踪迹。我一慌赶忙站起,空荡荡的大街上一地狼藉,不见人影,酒肆外布幡飘荡,店铺大门一应紧闭,好似被大军扫荡,这本该是繁华的街道。
然而更让我头疼的是,商铺门外的匾额上写着的是:扬州第一楼,江南第一刀云云,唯独不见姑苏二字。
常听人说这辈子多磨难的人都是上辈子做了缺德事。我就在想,我如此纯良的一个人,怎也如此命途多舛?赵老头不履行约定送我去姑苏,偷了我的包袱,偷了我剩下的钱,骗我喝下了迷药,把我丢在了半途的扬州。
默默地,我流泪了。游龙搁浅,虎落平阳,这挨千刀的赵老头!
有门手艺没有银子倒也不至于活不下去,我如今是众矢之的,在这大街上自是不敢久待。快速扫视了一圈周围,我跳出棺材就走。好歹先寻个落脚的地方,吃点东西喝杯水补充一下体力。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转了一条巷子,渐渐的行人多了起来。有人才有钱,我最爱繁华之地。走了两步,远远便见着前方排着一条长队。
好奇之余我走了过去,只见那一个个美艳的姑娘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队伍快速前进,还有一个装腔作势的大叔用看货物的眼光将那群女子打量。
“你,画皮还是唱戏,粉抹那么厚,下去!”
“你,一看就没食欲,下去!”
“你……”
这大叔有点意思,我掩唇偷笑,却不承想笑声将他引来了,他冷着脸将我从头到脚打量。
我在一旁看热闹并未排队,对于他的目光也不敢恭维,直接斜着眼看他。
“你笑什么?”他不满地问我。
我道:“我钦佩大叔好眼力!”
大叔眯起眼睛思忖了片刻,凶巴巴地问我:“你会烧菜?”
这倒不是吹的,烧菜我很是拿手。师父嘴巴刁,又懒,又抠,每次最爱偷的就是京城各大酒楼的秘制菜肴的烹饪方法,然后逼着我去学。美其名曰为我将来嫁人考虑,实则是为了自己肚子里的馋虫,我顶烦他的。
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没觉得哪里得罪了这大叔,“还行,一点点。”我说。
大叔又瞅着大门内顿了一顿,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喝道:“好,就你了!”言罢,门内出来两人,不由分说地将我拉了进去。
不是吧,这样也能被认出来?我惊呼:“你们要干什么,我没尚阳剑,喂,我不是凌飞燕,你们认错人了……”我叫我的,他们拉他们的,我两脚被拉得悬空在空中乱蹬,却半分都挣扎不开。
对于光天化日遭人掳劫一事,我一直以为只有面目可憎的暴发户喜欢干,没想到这看起来一脸忠义的大叔也是个中好手,当真人不可貌相,禽兽二字不写在脸上。
兴许是我的叫声太过悦耳,拉我的两位大哥颇为纠结地将我放下,两指塞住了耳朵,“别叫了,别叫了,到杨府做厨娘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你怎这般不识好歹?”
我一听愣住了,“杨府?厨娘?”
“这是淮南节度使杨守成的府邸,前阵子大厨三娘嫁人了,府里一直没找到样貌好又手艺好的厨子,老管家见你长得不讨厌,给你个机会来试试,你怎么号成这样?”
啊?厨娘?怎么搞得跟贩卖人口似的?
我沉思了一刻,抬头往内院看去。布置精巧,组合得体,机构紧凑而灵动,倒是难得一见的大好院落,一看便知是有钱人家。
反正我也无处可去,现下又穷得叮当响,不妨一试,混点小钱过日子也好。
我伸了个懒腰,喜笑颜开,“两位大哥,劳烦给弄点吃的,在棺材里待久了,饿得慌。”
一语方出,引来一片异样目光,他们俨然看到了怪物般。
我很庆幸,杨府的人见过世面,不像外面的人一般孤陋寡闻,把我当僵尸。可我也很纠结,因为那异样的眼光一直持续到管家大叔试过我烧的菜,敲定我可以留下来。
厨房的烧火丫头春妮老是嘲笑味十足地对我说,睡过棺材你都没事,牛头马面肯定收了你不少好处。
我知道她在笑话我,我要有那钱何至于隐姓埋名躲在杨府?我不跟没见识的村姑计较。
在杨府待了一个多月,伺候人伺候了一个多月,对这里也算有了些认识。我家的老爷杨守成,也就是杨府的主人,当今的淮南节度使,少年家贫,白手起家一路高升至今。他娶有七位夫人,大夫人少年结发,却早年亡故;二夫人是前宰相大儒花冒卿的女儿;三夫人是曾经名动天下的名妓嫣水鸾;四夫人是徐州节度使的妹妹;五夫人是扬州首富的妹妹;六夫人是江南船王的孙女;七夫人是嵩山派掌门唯一的师妹。
这些人我不曾见过,但仅从诸位夫人的身份就可以想象得出杨家有着怎样的权势。黑白两道,军政民生,小小的一个家几乎涵盖了一个男人对权力和财富的所有梦想和追求。
杨家还有两位少爷、一位表小姐。
大少爷杨修聿为大夫人所生,少年时就已名满天下,常年伴随杨守成身侧,据说行事作风和老爹如出一辙。杨二少爷也是大夫人所生,少时体弱多病被送到嵩山学艺不在家中。表小姐是六夫人的侄女,听说和杨家渊源很深,杨老爷待她比亲生的还要好。
我靠着一手好厨艺在杨家混得风生水起,日子过得还算舒坦。杨家下人多,人多势必八卦多,家里的外面的,只要能听到的都会被人拿出来讨论,京城传来的消息尤其被关注。
最近传来的一条消息说,郑小王爷病了,大病不起闭门一月余方才转好,小王妃为了替丈夫祈福,甘愿落发为尼,老王爷感激涕零,向皇上请旨嘉奖柳家,柳老爷从刑部调到了监察司,任监察御史一职。
这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喝水,一时忍不住喷出了三丈远。
春妮讲得眉飞色舞,正在兴头上,很是不满地斜眼瞪我,“笑什么,好笑吗?”
我赶紧满是歉意地笑问:“你说郑小王爷得病休养了一个多月?什么病?”
春妮敌不过众人渴求八卦的目光,顿了一顿后,接着道:“听说出疹子见不得风,也有说是花柳病,还有人说是……说是被飞贼凌飞燕划花了脸……”
不管是何种病,共性就是不能外出。
我却知道,我那飞天神鼠的戳记要洗净至不留残痕,至少也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算算时间,和春妮说的很是吻合呢。
说话间,远远见走廊那头有人提着食盒匆匆走来,一脸恼怒,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哟,又是莲碧呀,脸色不好看!”
“啧啧,啧啧!”
“可怜啊,第十四趟了吧,笑笑,多多保重!”
眼瞅着一个个幸灾乐祸的模样,我额头一阵阵疼。
来者是莲碧,二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前天杨二少爷回府,二夫人把她调到了杨二少爷房里。杨府人虽然多,口味不一,也不难调,但那仅限于这位杨二少爷回来前。他一回来,一切都变了样。我不知道怎么能有人嘴巴这么刁,葱姜蒜末,油盐酱醋,乃至于蒸煮的火候他都能挑出毛病,更让我吐血的是,但凡他不满的一律退回重做,让我两眼冒星星已经不知自己是谁。
入府那会儿,管家大叔问我叫什么,我骗他说我叫凌笑笑,因为师父说过名字里有笑字的人运气都很好。现在我深切感受到这是谬论啊谬论!
“凌笑笑!”莲碧一来便将食盒重重地放在桌上,怒气冲冲得像被人掘了祖坟。
不用多说,我知道她怨气很深,便问道:“莲碧姐,请问有哪里不对?”
她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盘子一个个取了出来排在我面前,沉着脸道:“你看你怎么拼的盘,叫二少爷怎么吃?”
盘子里的小菜摆得简单,只没那些华而不实的雕花装饰,绿叶红花。我无奈摊手,若这也是被退的理由的话,我忽然很想知道这杨二少在外每餐都吃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