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本来晴朗的天变得阴沉，厚重的乌云好像一座无边的大山缓慢地在天空中移动着。
秋风瑟瑟，揪扯着漫天黄叶，翻转着，飞旋着，却始终逃脱不了大地的掌心，最终跌落在无风的角落，独自感伤，怀念曾经碧绿的一生。
一家小酒馆里却是灯火通亮，人声吵杂，氤氲的热气混合着酒香与饭香从敞开的门口溢出，升腾在夜色里，如此，深秋的夜便也不那么悲凉。
刘虎、张金龙以及一等捕快正在酒馆里大喝着，杯盏交错间夹杂着含糊亢奋的酒话，每个人都似乎很兴奋，他们在说话时都大笑着，笑的青筋凸起，可血红的眼睛里却似乎含着泪花，还有许多的不甘心，许多的遗憾，许多的愤怒。
是不是每个人在喝醉的时候都会令尘封心底的那些伤痛浮现？
一醉解千愁，可若真的醉了，曾经那些愁苦却会变得那么的清晰，清晰的即使麻木都不敢面对。
任杰却不在刘虎一等的桌子上，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这里很昏暗，夜风透过窗户吹进来，拂动着他额前的几缕碎发。
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昏暗的灯光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就好像深井里的一盏灯，随着夜风，一明一灭地闪烁着。
他嘴角含着笑容，却是一种令人难受的笑容，他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烈酒。
他不说话，只顾不停地喝着，偶尔摇摇头，苦笑几声。
那个小偷就坐在他的对面，修长纤细的玉手托着下巴，眨巴着漆黑的大眼睛，痴痴地盯着任杰，目光充满了好奇，似乎要将任杰的内心看穿，可她看不穿，连任杰自己都看不透自己。
“嗨，你是不特恨我啊？”小偷忽然道，小脑袋随着说话声在她的双掌里摇晃。
任杰抬起朦胧的眼睛，看向了小偷，嘴角依旧是难以形容的笑容。
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小偷皱紧了眉头，因为她发现，任杰的眸子里充满了各种东西，可却就是没有她，他虽然看着她，可却像看着空气一样。
“既然不恨我干嘛这样喝啊，虽然是我请客，也不用这么拼命宰我吧。”小偷道。
这顿饭确实是这小偷答应请的，虽然她说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偷，任杰也没有多加猜测，女人这东西，他永远看不透。
任杰又仰头干了满满一杯，没有说话，猛地，他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只能听到剧烈地呼吸。
他肯定在想什么伤心的事情。小偷这样想着。
“你，叫任杰吧？”小偷又问，这回没有等到任杰回答，她就又道：“我叫小灵。”
任杰依然没有反应，像是低着头睡着了一样。
“任大哥，你，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啊？”
任杰终于有了反应，微微抖动了一下身体，然后，他猛然抬头，先前那沉郁的表情早已不见，而是一脸的喜色，就跟捡了钱一样。
“哈哈，我能有什么伤心事呀，你就别自作聪明了，你叫小灵对吧，哦，这名字适合你，你看上去确实很灵动。”任杰一口气说了一大通。
小灵笑了，悠悠地道：“别装了，我早看出来了，快说出来听听，我帮你分析分析。”
任杰的笑容有些颤抖，可他还在强撑着。
他又拿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别喝了，赶紧讲讲。”小灵伸手夺走了任杰的酒杯。
任杰抬眼看着小灵，他想起了另一个人，‘凤凰’，越看越像，尤其这股难缠的劲儿。
“如果你不是不会武功，估计，我真的会把你当成我要追的那个犯人。”任杰道。
“哎哟，我不是让你说这个，我是在问你的伤心事，赶紧说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任杰没有说话，翻了个白眼。
不知过了多久，夜更深，乌云更加浓厚，偶然还会听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隆隆之音，是打雷的声音。
夜风更冷，摇晃着屋内的灯光。
不过屋里却依然暖和，甚至有些闷热，浓烈的酒气弥漫着。
刘虎一等早已东倒西歪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连店小二都在柜台里不时地打着盹儿。
而任杰却越发地清醒了，小灵同样如此。
在小灵的不停纠缠下，任杰不得不将那些伤心的往事讲出来。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是希望把这些伤心的事讲出来的，希望有一个人能安静地听他讲完，然后，帮他分析分析，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真的很想有人帮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怪？”任杰悠悠地说，微笑着，迷离地看着窗外的夜空。
“哦，”小灵轻嗯，“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的出来。”
“呵呵……。”任杰忽然发笑，笑声像玻璃一样溅落在桌面上，支离破碎。
他拿起旁边的酒壶，猛喝了几大口。
他喘着粗气，有些兴奋，他觉得，他此刻有足够的勇气来揭起自己的伤疤。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我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做人了，好像，好像不知道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的了，”
小灵同样皱着眉头，她不懂。
任杰仿佛看出了小灵的疑惑，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你比如，下一刻，我不知道是该放下这个酒壶呢还是该拿起来继续喝，我不知道以前的我会怎么做？”
任杰边说，边皱眉凝视着手里的酒壶。
小灵的眉头皱的更紧，甚至咧开了嘴。
“你，你说的我汗毛都立起来了。那，那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变成了这样？”
任杰沉默，脑海里开始涌现那一幕一幕夹杂着悲喜的往事，好像是一种毒药，想立刻吐出来，可到了嘴边，又因极度的痛苦，想立即咽下去，立即死掉，一了百了。
他又有些疑惑，他有时候会怀疑，到底是这件事太过刻苦铭心，还是因为自己太过于执着，到底谁对谁错呢？
若是他的懦弱让他堕落如此，他又如何能启齿呢。
不是不说，只是害怕说出来后的那股厌恶的懦弱。
“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又是几口烈酒灌了下去。
“我记得，我以前什么都不怕，感觉这世上没有能难倒我的事情。”任杰道，“可现在，我总是很害怕，我不知道怕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怕！”
“啊……？”小灵张大了嘴。
“呵呵，”任杰苦笑。
“等，等等，”小灵有些紧张，“你，你不会想不开吧？”
任杰摇了摇头，抬眼望向了夜空，一道雷光在他眼中乍现。
“放心，我更怕人说我懦弱。”任杰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这么一句。
小灵这回没有插话，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眼前这个男子的往事，她已经感觉到那种尖刀刺入心脏般的深刻。
而她最向往的就是这种深刻，无论是痛还是幸福，只要深刻就终归无憾。
“你说，什么才是爱？什么样的爱才能天长地久呢？”
突然，任杰用质问的语气道，满眼的苦恼。
小灵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在思索，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慢慢地摇了摇头。
“也是，像你这样的女孩，还什么都不懂。”
小灵撇了撇嘴。
“曾经，我有一段非常非常美好，简直没办法形容的爱情，我以前的所有人生几乎都花费在了这段感情上。”
任杰望着窗外，一脸的向往。
“哦……，”小灵若有所思，“那，到底美好在什么地方呢？”
任杰开始回忆，回忆那些他认为美好的东西，竭力地回忆。
可惜，他掠过了脑海的每一片土地，却发现曾经认为的那些美好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的苍白，苍白到自己不好意思拿出来说。
唯一值得说的，就是自己当初的那股劲儿，那股在这段所谓的爱情里好像永远使不尽的劲儿，那股为了这段爱情谨慎到神经质的劲儿，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张牙舞爪，那时候，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只为，只为爱，他认为的爱，而现在他却不知道这爱里到底包含了什么，好像只有惊弓之鸟一样的小心翼翼。
“反正，反正就是很美好。”任杰有些结巴地道。
他终究没能说出美好的地方。
小灵嘟嘴，神情有些失落。
“哦……，那，那既然这么美好，你怎么好像伤的很深呢？”
“呵呵，”任杰笑了，笑的有些凄凉，“就因为美好，才会在乎，就因为在乎，才会伤的很深，我若如那些大和尚一样，四大皆空，心里空无一物，又能有什么东西伤我呢。”
“这么复杂呀……，不是说美好吗，美好的东西怎么会伤人呢？”
任杰莫名地心疼，不是心疼小灵的纠结，而是真的疼，疼的想一拳砸碎眼前的桌子。
他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端起酒壶，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天外隆隆声响，接着，无数雨滴突然就落了下来，噼啪地拍打着窗户，狂风乍起，屋内的灯一下子灭了，幽蓝的雷光频闪，将任杰的脸映照的如同暗夜里的幽灵。
“下雨了……！”小灵喃喃道，回头抬手，关上了窗户。
任杰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还看着窗外，虽然窗户已经关闭。
“花会开，花也会谢，美好的东西也可能在一瞬间变成伤人的利器……，而你却不懂，或是……，所以，到最后只有鲜血淋漓。”
任杰说着，心中那种空牢牢的感觉更加浓烈，他想起了三年前那大师的话，难道，他当初那么执着，真的是因为不甘心？
“好悲伤啊……，”小灵道，竟有些抽泣，眼中闪着泪花，“那她，那她是不是离开你了？”
任杰微笑，没有说话。
“她好狠心啊，你对她一定很好吧！”
任杰咽了口唾沫，低下了头，他不敢去看小灵充满期待的眼睛，他有些心慌，莫名其妙的心慌，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分不清自己做的那些到底是为了谁。
“哦？难道，你对她不好？”小灵看着任杰的神情，疑惑道。
“我不知道，”任杰立即道，闭眼，猛烈地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他不停地重复着，或许，他是真的不知道。
“呵呵……，”忽然，他笑了，低着头，笑的浑身发抖。
接着，他猛然仰头，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我竟然不知道！哈哈……，太可笑了！”
他大笑着，慢慢地起身，向门外走去了。
门外已是大雨滂沱，频闪的雷电早已尽没，整个世界只有噼啪的声音和清新的雨水味道。
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哈哈……，呵呵……。”
任杰就在这黑暗之中仰头大笑着，然后，蹲在雨水中痛哭流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