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给我妈打电话。我问，许谣回家了？我妈的声音不像以前那样轻快，而是带着几分沉重地说，嗯，是回来了。我急忙问，发生什么事儿了？妈妈回答说，你阿姨回来了。我一听就知道从我妈嘴里说出的这个阿姨应该就是许谣的妈妈。我一下子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堵住而说不出话来。就像自己一直祈求不要发生的厄运降临了一样。既有一种本能的害怕又有一种对神不眷顾的委屈。妈很长时间没听到我说话就解释说，你阿姨，也就是许谣的妈妈回来了。她这次回来想带许谣去美国。我抑制住一种想哭的冲动说，什么时候走？最近吗？妈回答说，她们两个已经去办签证去了。你姥姥在家收拾东西。我这才想起姥姥来，于是问我妈，为什么这么急？姥姥也一块儿去吗？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姥姥年纪大了不想去。可又舍不得许谣。许谣妈说先带许谣过去，找所好学校读研究生，等安顿好了许谣再谈姥姥的事。这么些年了没给许谣点什么，她一直过意不去，所以现在想着要弥补一下。我听完恨恨地说，真够虚伪的。妈妈不解地问，小涛你说什么呢！我慌忙解释说，没什么。那许谣还回不回学校？妈妈说，许谣应该还会回去和一些同学告别的。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果许谣不再回来的话，我会马上回家去的。这样我似乎就可以等在这儿了。可是一种惴惴的心情仍然占据着我的胸膛。仍还是有种被悬在半空的感觉。我挂掉电话后就一下子躺在床上，不愿去想太多然后就睡着了。我一直睡到中午，没有去上课，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衡量这些事在我心里面的价值。
许谣的离开确实是无声无息的。自从那次回去以后，许谣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回来和我和她的同学告别。而是直接离开了她生长了二十多年的这片土地跟生她的亲妈去了另外一个被很多人形容为天堂的地方。我被自己堆积起的希望砸的生疼生疼的。我找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会这个样。这正如现在所有的事情一样是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当我走进我熟悉无比的姥姥的小院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地想哭。看着姥姥走出来用无比关切的目光来迎接我时我哭的欲望达到了顶点，但我必须忍，我知道姥姥比我更想哭。我看着姥姥早已经哭红了眼睛。不想因为我而再次惹得她老人家伤心。姥姥第一句话就说，小涛啊，许谣跟她妈走了，现在我就剩下你了。我带着哭腔说，姥姥，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姥姥又笑了，眼角却已经流下了眼泪。这是好事，这么些年了许谣都没见过她妈，现在她俩终于在一起了。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心里明明知道许谣这一去是不可能很快就回来的，但我还是劝慰姥姥说，许谣很快就会回来看我们的。姥姥却说，是啊是啊，会回来的。我只是怕等不到那一天了。说完，姥姥彻底放声地开始哭。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不清楚这眼泪里含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此时恨极了许谣，她怎么就能忍心这样离开姥姥。我把姥姥扶回到屋里，用纸巾给姥姥擦眼泪。姥姥说，涛啊，许谣走时说，最想再见见你。可是已经没机会了。她就给你妈留了封信让她转给你。我一听见这句话有种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的兴奋。我有些激动地问姥姥，许谣给我留了一封信吗？她都说什么了？姥姥说，信在你妈那儿，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这孩子一点儿也不舍得走。最后还是我让她下决心走的。那个终究是她亲妈，而我也没几年活了。我听着姥姥在那儿自言自语。情绪已经稍稍平静了下来。我看着屋子里熟悉的一切，只是缺少了那张我无比喜爱的笑脸。心中的那股失落感难道由一封信就能填补的吗？阿甘的羽毛飘啊飘啊。许谣留给我的信也像羽毛似的飘啊飘啊朝我飘来。许谣去了阿甘的国家，她只留给了我一片羽毛似的信片。
许谣在信里说，小涛，我知道我这样突然地离开你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我又何尝能原谅我自己呢？从我回来的那天晚上起我就一直在哭。看到我妈妈也哭，看到姥姥也哭，妈妈和姥姥也一起哭。我怕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几天哭完了。最后还是决定和妈妈去美国。可是姥姥年纪大了，不能跟我们一起去又是我最担心的。阿姨说了会好好照顾姥姥的，你也会的是吗？如果生活真能自己设计的话那该有多好！我多么想我妈妈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啊！小涛，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非常地喜欢你。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这种感情里面到底哪种成分多一些，是爱？还是亲情？所以我一直都不敢接受你给我的厚厚的热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块儿吃你妈妈做的好吃的，一块儿听姥姥讲故事，一块儿上学学写字。我真的很矛盾，我不知道在我青春期萌动的时候想到的你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你还是由我自己的一种幻想构思出来的你。我害怕，我不敢去触摸你的脸。我甚至害怕会像梦里触摸妈妈的脸庞一样一触摸就没了。你能原谅我的懦弱吗？我不想再哭了。我想幸福地活着。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听姥姥讲故事，看穿过楸树花的阳光那样幸福。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姥姥，我会想你们的。
我反复地读许谣流下的这短短的一封信。许谣仿佛就在我身边用她那种柔软的声音向我诉说，我不止一次地抬头望出去。却总看到窗外漆黑的夜。许谣现在已经到太平洋的另一岸了吗？她会适应那里的生活吗？我不知道就此释然自己对许谣的这种情怀还是应该从此更加地恨她。我像许谣一样矛盾着。在无声无息中矛盾着。或许这种无声无息的疼只有许谣能够体会的到。就像她的那种幸福只有我曾经见证过一样。我从来都不曾认为许谣是一个凡间的孩子，她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带着白色翅膀的天使。轻轻地飞来了，在我身边默默地生活了二十几年，然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而我只是像一个垂涎于美好的孩子一样，抬着头迎接着她来，最后仍然抬着头目送她走。我不想一次次地重复离开这个词语，但它仍然总是从我的心里面冒出来。只不过像黑色投抱进黑色一样用肉眼再也看不见了而已。但是谁都不能说它并不存在了。
妈妈对我说，许谣的一切事情你阿姨已经都给打点好了。我知道老妈说的是钱。许阿姨有多少钱我不知道，我只是清楚她用她手上的钱和所谓的骨肉亲情把许谣从我们的生活中给抢走了。我对老妈说，钱真是个好东西。老妈看着我不说话。她应该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又对老妈说，许谣不是为她妈的钱去美国的，你信不信？老妈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说，小涛，许谣跟你从小一起长大，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她吗？这么些年了，她从没有见过她妈，从没体验过母爱是一种什么东西。我看着可爱的许谣整天和姥姥在一起我就感觉到特别心酸。现在终于能跟她妈在一起了，这也是好事。妈妈的口吻和姥姥的似乎是一模一样。我反问，那姥姥呢？老妈突然一怔，然后又说，许谣过两年一定会回来的。去了也是为了她的学业好。是的，许谣是有足够的理由走的。我即使有十二万分的不愿意也是无济于事的。老妈又接着说，姥姥那边我会尽可能地照顾的。这么多年不也是我们一块儿照顾着走过来的吗？虽然现在许谣跟她妈走了，姥姥心里也怪难受的，但她还是高兴的。我明白姥姥那是一种多么复杂的感情。是一种亲情搅拌进疼痛的感情。有时候，人总是得抉择。两者选一而且还不能弃权。这个游戏真挺残忍的。而我又会在什么时候遇上一个这样的岔路口来选择我的未来呢？不知道，像外面的黑夜一样地充满着未知。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木木和顺子都说要来接我，但都被我拒绝了。我不知道现在如果一下子面对他们两个我该说些什么。该用什么样的一种语气来告诉他们许谣已经走了。我坐在接近午夜的车上，安静的一个人拼命地朝着窗外看。看深夜里的大海，听大海舒适地睡觉时的喘息声。车绕着海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我快要睡着了的时候才咣当一下子停了下来，我到了。我就迷迷糊糊地问司机，师傅，你还回去吗？司机说，到点儿了，我要收工了。我也该休息了。小伙子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你已经来回走了三趟了。我无奈地下车，看着司机开着车子驶远，然后又看看学校的大门。我突然害怕许谣在异国他乡也会有我这样站在马路中间不知该去哪里的茫然。
第二天的天气有多好，太阳有多明媚我都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的那一边去了。我错过了整整一天的阳光。我看到手机上有很多木木的短信和未接电话。我给木木发短信说，我没有事，睡了整整一天现在感觉好多了。木木收到短信后马上就打电话过来说，你出来吧。我去你楼下等你。我说，我还没穿衣服，也懒得下去了。木木说，周小涛我求求你还不行？下来，我就在你们楼下等你。
见到木木，木木用一种看稀有动物的眼神看着我。我对木木说，你在干什么呢？叫我下来就是这样怪怪地打量我？木木这才问，许谣姐真的走了？我嗯了一声并不想作过多的解释。你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木木接着问我。我仍旧只是嗯了一声。许谣姐是怎么了？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纠正木木说，不是说走就走了，而是没说走就走了。木木仍旧在问着，不过我不再作任何的回答。木木抬起右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说，你是不是傻了？我把木木的手拿开说，你才傻了呢！木木一笑，继续说，就冲你这句话判定你现在还没傻。我看着木木的脸，突然才发现木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了新发型。木木接着说，当然我不明白许谣姐为什么会走，但我只是想跟你说，许谣姐走了，我们还得活。你不能为了她而什么都不干了吧。我不说话，只拿眼睛瞪着木木。我不知道木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教育人了。木木一个劲儿地说了很多话，只是我基本都没有听进去。最后木木问我，你还没吃饭吧？我点了点头，像个小孩子似的。木木拉着我的手就走。并说道，好，今天就让你占一次便宜，我今天请你一顿吧。我对着木木说，还是算了吧。我不想吃。木木把我的手放开，回过头对我说，怎么？连我的便宜都不占？你也太不给面子了吧。我说，不是，真的是吃不下。木木说，吃不下你也得跟着我去，就坐那儿看着我吃。这总行了吧？木木又抓起我的手，我们一前一后往前走。我想有时候感情不单单是一种概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