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墨黑的天一如正在逃亡两人的沉重心情。
欧阳香和莫清风相互扶持，很快到了欧阳香的隐秘住处默香苑。顾不得自己右肩仍在流血，欧阳香命莫清风趴在床上，要先为他医治。莫清风非常干脆的拒绝了，“先治你自己，我可不想治到一半，医生先死掉。”毒舌下隐藏着关心。
“我要先确定你没有被分尸。”真若论毒舌，欧阳香从不输任何人。莫清风被噎的一时说不出话，只好乖乖趴下。
剪开衣襟，狰狞的伤口触目惊心，有鲜血汩汩流出，伤痕深可见骨，欧阳香曾受过这样的伤，她知道有多痛。
一边忙着上药，她一边斟酌着开口：“你怎么会来？为什么救我？”
“我来是为了枫，可没想到来了就见他发狂杀你，”莫清风强忍下到嘴的呻吟，拧眉回忆那不可思议的场景，“他既说了你是心上人，必会一辈子对你好，刚刚那样，活像中了邪，我自然要救你出来。”
“他确是被迷幻了心志。”欧阳香已将刚刚所有场景回忆了一遍，却没发现丝毫异常。屋里陈设未变，空气里也没旁的味道，还有，许延枫并没中任何暗器，虽然光亮伊始，她就被护在后边，可杀手的直觉告诉她，许延枫并没受外伤。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只一瞬间，许延枫就迷失了心志，“我也不知道对方怎么做到的。”
“……”静默了片刻，莫清风的声音幽幽响起，“或许，我能帮你。那个箫声，我听出了是谁。”
“谁？”欧阳香精神一振。
“龙音，我的侍从。”莫清风心里其实非常惊讶，他不知道龙音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但他百分百确定刚才的箫声是龙音所吹。自从哥哥失踪后，他夜难成眠，是龙音整宿吹箫助他渡过那段日子的，他肯定不会听错。想到哥哥，他脸色一黯。
“怎么了？”欧阳香敏锐觉察了。
“没什么，”莫清风强撑无事，“只是刚才弄丢了哥哥的剑，有些心疼。”
“那把剑是？”虽然只是惊鸿一瞥，那宝剑正面对抗扫龙鞭竟没折断，且那样出尘的宝剑实是欧阳香生平仅见的轻灵秀逸。匆忙中，她只瞥到剑柄上刻着朵飘逸的云，难道是那把——
“斩仙剑。”莫清风肯定了欧阳香的猜测，“我哥是‘遮云’公子，莫雅尘。”
“‘遮云’公子！他是你哥！他还活着吗？！”欧阳香记起整件事从武林大会开始失控，而骗自己去的那则假消息就是“遮云将至沧海庭。”
听欧阳香这么问，莫清风非常不满，撇嘴道：“当然活着！我哥只是失踪了，暂时找不到，我一定能找到他！”
“失踪……”欧阳香抓住了这个关键词，虽然失踪并不意味着死，可江湖已变成了这般模样，“遮云”实在没必要隐身暗处，况且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如今迟迟不现身，恐怕……
不忍莫清风难过，欧阳香故意叉开话题，“能告诉我你哥的样子么？如果我哪天看到他，一定告诉他你在找他。”
“当然！”提到哥哥，莫清风一脸兴奋，“我的哥哥，模样比枫还要好，只要看到比枫更俊俏的男子就是我哥了。”
“你……”欧阳香嘴角不受控制的一抽，这是什么标准！她看人向来不管美丑，只分死活，莫清风这么说，对她不啻于刁难。
“好吧，”莫清风看欧阳香脸色不对，主动更正，“公正些说，他俩不分伯仲。”
“说重点！”欧阳香回过神来，“有别于其他人的地方！”
“我哥右手臂上有道青黑色的云状疤痕，那是他为救我，引毒至自身，后来余毒难清落下的。”莫清风一脸的认真。
“！”欧阳香闻言一僵，她真的见过这样一个人，那人拖着一身伤痕，硬是救下了被围攻的自己和梅若海，问他原因，只回了几个字“看不下去男人欺负女人。”话很短，豪气却比天长。
她还记得当时告诉那人，自己就是欧阳香，武林第一杀手时，那人的平静表情。
“难道你不后悔救我们？”杀了她，名扬天下，这不是那些所谓武林正派一直的心愿么？
“既做了，就绝不悔。你们身为女子，却做了杀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人温柔的包容让欧阳香毕生难忘。可……
看到欧阳香恍惚的表情，莫清风略一忖度，心内大喜，“你见过我哥！他在哪？”
欧阳香一惊回神，迎上莫清风追问的目光，她略偏过目光，“我见到他时，他已失忆，现在，许是去了江南水乡，他觉得有人在那里等他。”
“江南？”莫清风重复道，摇摇头，“我们并没熟识的人在那里，倒是我先前总叨念着，让哥哥带我去，可我们还从未去过。”
“对了，这块玉你哥不小心忘在这里，你来帮他保管。”欧阳香从怀中掏出一块羊脂白玉，含蓄的光泽如凝脂般祥和细腻，上面精雕着小小的“尘”字。
一把抓过哥哥的贴身白玉，莫清风将它捧到脸颊轻轻摩挲，满脸欣喜陶醉，“哥……”
欧阳香慢慢退出屋子，她的右肩还在流血，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默默低着头走进屋后竹海，两座坟冢比邻而立，静默在风中。一座上书梅若海，另一座有碑无字。
“原来你叫莫雅尘，”欧阳香满心伤感，“我现在才知晓。”
“刚刚我已把玉交给你弟，还骗他说你去了江南，现在，你可放心？”
溪光掩映着浓墨的竹色，胧胧朗月下一片寂静无言。
欧阳香又想起了那天的事，那天，初遇莫雅尘，那天梅若海重伤身死，那天，他静静陪着自己，在竹林吹一夜冷风。
还记得莫雅尘轻柔的安慰：“难过就哭出来。”
她木木回他：“不记得了，我已忘了该怎么哭。”
犹记得那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天明时分，莫雅尘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那汹涌的势头竟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胸腔。
她这才记起莫雅尘一身的伤痕，“快回屋躺下！”
莫雅尘却温柔笑笑，抹去唇边血迹，他淡然开口：“没有用的，我的身体我清楚。”
看莫雅尘那样洒脱的轻视生命，她忽然怒不可遏，“不许说丧气话！我救不了她，一定要救回你！”
莫雅尘惊讶的看向她，末了，一抹轻笑：“那么，先多谢了。”
很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上加难。皮外伤看着凶险，医治处理却是最快的，致命的是内伤。莫雅尘经脉俱乱，内息不紊，很像是走火入魔，可他眼神澄澈，神志颇为清醒，绝不是走火入魔的样子，欧阳香一筹莫展。且给莫雅尘检查时，还发现他头部曾受重创，记忆也完全失去了，这更让欧阳香无从下手。
只一天，莫雅尘的脸色便迅速衰败下去，他一直在呕血，眼神里也隐隐透出死亡的讯息。
如今想来，欧阳香才明白当时莫雅尘一定是中了兰雾，才会那样意志萎靡。只可惜那时的她，对此一无所知。
算起来，她通共只跟莫雅尘相处了三天。
第一天，他救她，陪她竹林听风。
第二天，她治他，却挡不住他生无可恋。
第三天，她葬他，云散空留美玉。
她清楚的记得，莫雅尘指尖颤抖的掏出羊脂白玉，对她最后请求：“这玉，劳烦你帮我转交给一个人。”
“好。”她接过玉，满心苦涩，他要放弃了么？
“可我不记得那人是谁了。”莫雅尘虚弱的笑，“我依稀记得‘风’这个字，他或许是我弟弟，我总感觉自己有个弟弟，很调皮最爱对我撒娇，又或者是我朋友，两人煮酒论剑惺惺相惜，直追高山流水。如果真的能遇到……”莫雅尘费劲的喘了口气，接着说：“不要告诉他我死了，就对他说我去了江南，那是个好地方，虽然我没去过。”莫雅尘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神采，“可能以前，有人总对我说想去那里。”
“我现在就陪你去，好不好？”欧阳香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许能激起他的求生意志？
“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多谢。”可能说了太多话，莫雅尘疲惫的慢慢阖上眼睛，最后轻喃出声的只有一个字，“风……”
欧阳香正在感伤，一声大喊拉她回神。“欧阳香你在哪里？”是莫清风充满活力的声音。
“我在这儿。”欧阳香很想让莫清风来拜祭一下他的哥哥，可转念一想，她匆匆走出竹林。既然莫雅尘只想通过漫长的时光，来减轻亲人失去他的伤痛，她又何必现在就让莫清风痛彻心扉呢，时间久了，再久些，不管多浓烈的感情终将变淡，那时，莫雅尘的离去也变得无关痛痒，如此良苦用心，她岂能辜负。
“才好些快回去躺着！”看到莫清风生龙活虎的样子，她担心刚刚绑好的麻布全部裂开。
“你才该回去躺着！”莫清风居然比她还有理的样子，“你的胳膊还在流血，要自杀也不用这个方法！”一边说着，一边看似粗犷实质温柔的扯过欧阳香没有受伤的左臂，硬将她拖进屋，“来，我给你包扎，去了半条命才救回你，可不能白费。”
看着低头为自己包扎的莫清风，欧阳香惊讶于他的细心温柔，正自想着，莫清风忽然抬头，“明天—”
看到欧阳香正盯着自己，他立时低头，话也断在中途。
“明天？”欧阳香不明所以，好好的怎么停了，仔细观察莫清风，却发现他的耳朵已变作粉红，想起许延枫曾告诉自己，“别看清风平时豪爽敞亮，可在女孩子面前，要么说不出话，要么恶声恶气吓跑人家，为这儿他一直苦恼。”
原来是害羞了，想起他一直以来的恶言恶语，欧阳香在心里偷笑，真是个别扭的小孩。
“明天你想做什么？如果去找龙音，我跟你一起。”欧阳香先开口了，语调尽可能轻柔，小孩子需哄。
“对，明天我回逸云阁找龙音，把整件事情问清楚。”莫清风点点头，“你在这儿养伤就好，逸云阁是我的领地，你无需担心。”
“你今晚舍命救我，摆明了站我这边，逸云阁很可能易主，我必须陪你。”欧阳香坚持。
“……好吧。”莫清风被欧阳香的倔强打败，“可你的肩伤……”十分严重，只剩左臂能用。
“放心。”欧阳香知道他怕自己出事，“我能照看好自己，倒是你……”身为‘遮云’的弟弟，武功好弱。
彼此都给对方留着余地，话只说到一半。
“我也没问题。”莫清风急急声明，“你先休息，我去屋外守夜。”推门自去。
“睡屋里吧。”知他背伤严重，不忍他吹冷风，欧阳香极力挽留。莫清风脚步不停的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