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听不到莫清风的声音,欧阳香有些担心,“不用管他?他可是你朋友的弟弟。”
许延枫笑的开怀,“放心,下次请他杯酒就没事了,若被他缠上,可是会聒噪一宿。”
灿若骄阳的笑容让欧阳香一阵晃神,多久了,她想,到底有多久,没看过这样的笑容?好像自那天起,那个连月亮都变作血红的夜晚。这样想着,欧阳香浑身一阵轻颤,许延枫立时察觉了,“香你怎样了?可是兰雾的邪性又出现了?”话语里满是浓浓的关怀怜惜。
有他在身边,纵使再浓重的乌云都将被驱散,露出金色的光。这样想着,欧阳香第一次向人敞开心扉:“其实,我失去理智的时候,看到了儿时的自己。”
许延枫静静看着欧阳香,满心欢喜。他知道欧阳香终于愿意敞开心扉接纳自己,眼前青山绿水都变得分外清新。
“那年我十一岁,年少顽皮,有个小我两岁的弟弟,性子却温和乖巧,父母疼他疼得紧,我看不惯,总爱躲到树上,看一群仆役奔来跑去的寻我。”似想起了什么开心事,欧阳香的眼神变得调皮天真。
“后来母亲发了怒,不许人再寻我,我小孩心性,非守在树上不下来。这样僵持到掌灯时分,饿极的我,只好撕树上的叶子嚼,偏是赌气就不下去,”顿了下,欧阳香的语气苍凉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跟母亲赌气。”
“撑到很晚,我迷迷糊糊在树上打着盹儿,忽然听一片刀剑乱响,我很害怕,抱着树干不敢出声,隐约听见仆役惨叫和父亲的呵斥,很久,过了很久,再听不到剑刺入身体的声音,”欧阳香闭了闭眼睛,“我听到那些强盗在庆祝,我家独门独院,偏远幽静,他们根本不怕被发现,也不急着逃走,就那样肆无忌惮的踩着满地尸骨,开怀畅饮。”
欧阳香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发抖,许延枫紧紧搂住她,心中已是疼极。
“我一直在树上等,等他们都喝醉,我知道只有一次机会可以复仇。”欧阳香眸中尽是冷酷,“终于,这个世界安静下来,他们全部醉倒,有的嘴里还说着梦话,我慢慢爬下树,走到他们身边。”
“掂起一把血污的刀,我下死力砍向一个盗贼的脖子,”欧阳香脸上带着地狱般的笑容,“我成功了。经常爬树,让我的臂力比同龄男孩还大还强。就这样,我一个个砍过去,”
“好了,不要再说了!”许延枫实在不忍心听下去,他不能忍受欧阳香被回忆折磨的这么痛苦。
“我还没说完。”欧阳香坚持说下去,“我砍完最后一个,却看到母亲和弟弟紧紧搂在一起的尸体!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恨母亲如此偏心,就算是死,也只带着弟弟!她的女儿那么怕黑,候在树上半宿,只为她半分怜爱,她却没来,”欧阳香终于啜泣出声,“若她来了,我很愿意陪她去死,和弟弟一起,我再不会怨她偏疼弟弟,再不会跟她赌气,可她却只带着弟弟走了。”
欧阳香的脸枕在许延枫肩头,多年压抑的情感如洪水般爆发,许延枫的衣衫立时深了半边。
“那日闻了兰雾,我一直听到有声音对我说,刺下去,刺下去就能见到母亲和弟弟,他们就在路上等我,我实在抗拒不了。”声音渐渐低至虚无,倾诉完所有的欧阳香只觉轻松异常,身子一软,她已然睡去。
小心翼翼将欧阳香放在床上,轻轻在她脸上落下一吻,许延枫眼中满是深情:“香,一路上有我,放他们走罢。”
不彻底放下过去,如何换来崭新的生?
第二天阳光明煦,欧阳香神清气爽端了菜碟进屋,踢一脚许延枫,“怎么还在睡?懒牛。”
许延枫被踢得向床内一翻,猛然惊醒,“怎么我在床上?香我昨晚,嗯……没有怎样吧?”
看到许延枫脸上疑似惊喜却硬是装出的紧张,欧阳香再踢一脚,“当然没有,早上我醒了扶你上去睡的,前天就睡的椅子,昨天又在我床边趴了一宿,你就不能再找间屋子?”
“香我这不都是为了你。”许延枫小声为自己辩解,外加提建议,“叫醒我的方法那么多,下次换手好不好?”
“不好,脚比手快。”欧阳香一脸理所当然。
“好吧好吧。”许延枫决定以后都比欧阳香早起。
“我已飞鹰传书回易语堂,他们回信很快,让我去齐云山,保护无泗真人。”
“齐云山?离这儿很近,走,马上出发!”许延枫一心想将所有事快快了结,他希望独占欧阳香的时间。
欧阳香却面色不善的将他按在桌子旁,“吃了才许去!”
许延枫笑的像偷了腥的猫,“香真关心我。”
“少废话,吃!”
齐云山,虽有“直入云端,与碧云齐”的美名,却不甚高,亏的有三十六奇峰,峰峰入画;七十二怪岩,岩岩皆景。一路行来,览紫衣赭裳,群山如海,倒勾起了许延枫游山玩水的兴致,“等此事结了,我与你寄情山水,可好?”
“……”欧阳香自放松以后,睡功再次一日千里,竟没听许延枫说了什么,自顾自睡的怡然。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许延枫狡猾偷笑。山路崎岖,马背上颠簸更甚,他顺势紧拢欧阳香。
不多时,月华街近在眼前,纷杂的人声成功将欧阳香吵醒,“烦!”星眸微嗔,剪水双瞳似怨还怜,看得许延枫一醉。
亏得店家小二早早迎出,“客官里面情。”
许延枫有心让欧阳香多多歇息,斟酌下,慢慢开口:“眼下情形,我们兵分两路,胜算多些。我为明,先去通知无泗道人,他与我有一面之缘,或肯信我,有准备总好过闷头挨打;你在暗,牵制暗处的敌人,如非必要不得出手,誓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还有,他们既是暗器伤人,又要掩人耳目,月上中天才好动手。香你天黑之前好好休息,入夜,我们有硬仗要打。”说完,不待欧阳香反驳,立时掩门而去。
欧阳香紧走几步,赶到窗边,看着许延枫俊挺的背影,喃喃道:“你应了我总在一起的。”眼中满是落寞。
好容易捱到傍晚,欧阳香却是再等不及,她急急寻了无泗道人的消息,赶往云崖湖。
水光潋滟间,一叶扁舟,正载了银须鹤发白眉的青袍老儿和颀长俊秀的蓝衫青年谈笑风生,夕阳的余晖散满大地,二人身上皆镀一层柔金,真真仙风道骨,风采逼人。
欧阳香看的入神,忽听耳边清风乍起,不速之客已悄然而至。侧耳倾听对方呼吸吐纳,暗暗心惊,不止一个,总共六人!怎么杀一个无泗道人,竟这般劳师动众?难道他们另有所图?
正思考间,有人声如蚊蚋,“怎不见欧阳香?”
欧阳香大惊,看来兰雾主人已知自己未死,再次派来追魂手夺命,可他怎知自己来了齐云山?明明是易语堂下的命令,难道……欧阳香手心沁出汗滴,易语堂出事了!
心一径下沉,欧阳香周身发冷,易语堂向来是武林人士谈之色变的死亡绝地,如今竟轻易被人登堂易主,前后不超过两日,对方实在深不可测。慌乱的情绪一闪而过,欧阳香闭目冷静,再睁眼,心神已稳,她定定看向湖中心卓然挺立的许延枫,心安如磐石。只他在身边,万事皆好。
敌未动我不动,欧阳香静静等待着,她自小便是善于等待的孩子,如今,愈发沉静了。从落日西沉到月上中天,那六人倒沉得住气,没半分动静。舟上二人像什么也没发觉般,谈天垂钓,自在快活。
冷风袭来,有云遮月。只一下,小舟完全没入阴影,许延枫温醇的声音破空传来,掷地有声:“几位朋友守了半夜,可愿上船一聚?”
同一时间,那六个人,像是练过千百次般,同时跃起,相互配合,将手中的暗器挥洒成网,直向扁舟罩去。这等攻势,便是铜墙铁壁,也成破铜烂铁,更何况肉体凡胎。
那一刻,欧阳香周身血液凝固,她似回到了那一天,一无所有的那一晚,身形暴起,正正跃到那六人身后。那六人守了一晚,不曾想身边竟候着欧阳香,此时全力击出,身悬半空,正正将背后空门大敞。欧阳香狠厉一刀,从左至右,那六人来不及惨叫,已被分尸两半,霎时间血雾漫天,刚刚自云中逃出的月亮也变作粉红。
欧阳香疯了般冲向云崖湖,远远看到残舟旁琳琳满满的飞镖,她心如刀绞。这么多淬了毒的镖,如何躲得过!这个混蛋,答应了她总在一起,却一再失约,她绝不放过他,到哪也跟着,这么想着,足下未停,欧阳香直向湖心扑去。
可刚到湖边,就被一个湿淋淋的人抱了满怀,“香你做什么,湖水好冷,小心着凉。”
不敢置信的看向那个风神俊逸的落汤鸡,欧阳香泪如雨下:“你没事?真没事?我—”。
“我没事,真的没事。”许延枫温柔安抚她,“那镖雨射来时,我和真人已躲到水下,镖在水里射程极短,我们安全的很。”
确定许延枫真的没事,欧阳香紧绷的神经立时放松,再加上刚刚狠命一刀倾尽全力,她摇晃着脱力昏倒,许延枫赶忙抱住她,向无泗真人略一点头,便消失在黑夜里。
清晨欧阳香慢慢转醒,看着守在床边的许延枫,潸然泪下。不能承受再一次失去了,欧阳香知道自己变得脆弱,儿时的梦魇刚烟消云散,痛失至爱的恐惧又如影随形。昨夜她以为许延枫死去的时候,如置冰狱,那种再也暖不过来的冰冷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痛苦。如今他活着,欧阳香真想弃了这江湖的一切,跟他远离尘嚣,不问世事。可易语堂有事,她不能不管,当年,若不是老堂主一句“跟我走,人必先活过,才有资格不活。”让家破人亡生无可恋的自己,咬牙忍了无尽的虚空活下来,如今又哪有命来遇到许延枫,爱上许延枫呢?
上天下地、刀山火海,许延枫都会陪她,她也原想,生死总在一起就好。可亲眼看到许延枫会死,她所有的坚强在刹那间分崩离析,不,她不能承受那样的悲伤,更何况,许延枫总是先她一步挡去所有的危险,昨日竟不惜以身为饵助她杀敌,情深至此,她又怎能再一次陷他入险境?
微微闭眼,泪珠缓缓滚落,欧阳香心中已有了计较。
许延枫似在梦中听到泪水滑落,忽然惊醒,看到欧阳香的泪水,顿时手足无措,“香,别哭,怎么了?我好好的,求你别哭。”
欧阳香点点头,可止不住泪,她向床里一歪头,“我饿了。”
许延枫连忙起身,“好,我马上去买,等我。”竟不及用门,从窗户纵身到了街上。
欧阳香紧抿嘴,一声低喃,“保重。”
待许延枫捧了喷香扑鼻的滑嫩栗子糕,并清香四溢的稻田荷叶粥匆匆赶回时,只见满室寂寥,佳人难觅。
“香?”
“香?!”
“香——”
全客栈都听出了那嘶吼男人的垂心裂肺,远方,一滴清泪砸进尘土,秀丽人影决绝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