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组织了一次社会实践活动,到城郊的一个乡村帮敬老院摘油茶籽。老师口中的下乡指的就是这回事。我们初三(1)班是上个星期刚刚完成实践的。出发前,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我都不知道大家在期待些什么。我的同学们大约把穷人的救命粮当成了富人的减肥良药。我有过乡村生活经验,这些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不过有一个星期不要上课做作业也足够令我兴奋了。
当我们三个班一百多号人浩浩荡荡来到乡村安顿下来,一场雨不期而至,它慢条斯理淅淅沥沥下了三天。一百多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挤在几间民房里,活象难民营。可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情绪,蓬勃生长的青春岂会被几滴雨和几间房束缚着。我们班的男女寝室就是一幢民房的左右厢房,中间隔着一间堂屋,对环境的不适应只持续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男生寝室了有人开始领头唱歌,唱情歌,女生寝室就有人接,乱哄哄的歌声和笑声仿佛一锅粥。隔空对歌后,有男同学窜到女生房里请人跳舞,女生也起哄,被邀请的人半推半就的来到堂屋里,在没有开灯的堂屋里忸怩的舞着,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堂屋里人声鼎沸闹翻天,若不是房东被吵得不胜其烦去叫了老师来,大约很多人会闹个通宵。可是那碰撞出来的火花岂会轻易的熄灭?暴雨停顿的间隙、小雨如丝的傍晚,我到外面散步透透气,发现一朵朵绽放的伞花下,一对对平时我意象不到的人在呢喃私语。“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那藩篱仿佛也洞开了,没了学校那狭窄环境的制约,在广阔的大自然里一切都被放大了,情愫如路边的野草一样疯狂生长,雨润的空气中弥漫着初恋的味道。我隐约的明白了大家真正的期待是什么。
青春意识的觉醒每个人都不尽相同,大多数人的青春恐怕是在澡堂羞涩的恐惧中发现的吧?我那时的烦恼不止于此,喉咙里老有什么东西卡住似得让我恶心难受,嘴角冒出的淡黑的茸毛拔了又长。老师、父母、课堂都没有为我们的身体变化给出及时合理的解释,成长汹涌而来,我们手足无措,在忐忑中步入了青春。发现了自己异样后,我把目光投向周围的男同学,这才发现大家都差不多呢。而女同学们,最显著的变化就是胸前或大或小的鼓起了神秘的两个包,她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看人不再那么大睁着眼,目光是躲避的拿眼角看人。仿佛目光一碰就象刀剑相交会撞出火花来。下课了也是一群女同学凑在一起神秘兮兮在议论什么,不怎么和异性接触。男女的意识就在躲避与接触中强化了。面对喷薄而来的成长,我们措手不及。如同再次诞生一样,睁大了眼睛重新审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男孩和女孩重新界定了自己,那未知异性的世界让人遐想不已。表面泾渭分明,底下却暗流汹涌。心中的渴望象被晒干的蘑菇,一遇到水分就疯狂的膨胀起来。
可这一切又怎么逃的过班主任的眼睛呢,她像个尽忠职守的牧羊人一样把我们盯得牢牢的。今天的班会的主题只有一个:禁止早恋。班主任拿出她的记录本,一条条的念着,某天某时某某某和某某有过亲密举动,某地某刻,某某跟某某说过暧昧的话。她一路念下来,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事实俱在铁证如山,当事人心知肚明,我看见有些同学把头低了下去,还有女同学的脸红了。
老师扬着手里的一张纸条,提高了声音说:“我们班上有英雄啊!敢给我们学习委员写纸条了。”
我诧异的看着老师,很想知道是谁这么大胆,也想知道字条里写了些什么内容。老师停顿下来,用爱惜的目光注视着头要埋到课桌底下去的学习委员,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然后象下定决心一样,把展开的纸条攥到手心里说:“我希望下课后纸条的主人象写纸条时一样的勇敢,到我办公室认领回去。”
凭心而论,学习委员无论身材相貌,都不辱没了我们班的任何一位男同学。但男同学都对成绩特别好的女同学望而生畏,好像每个学校都一样吧!“学习委员性格泼辣,老师不在的时候,她就代行班主任的职责,我们对她是又怕又恨。正好课文里骆驼祥子的老婆叫“虎妞”,她的名字里也有个虎字,于是我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叫“虎妞”。给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人取外号是我们那时候的劣根性。
我的同桌“摔跤手”小声的对我说:“你知道谁给‘虎妞’写的情书吗?“
“谁?”我问。
“竹竿”。“摔跤手”的答案让我惊讶的嘴巴合不拢。
“竹竿”远没有“虎妞”那么光彩照人,除了他是我们生物老师的儿子,上课时被拎出来做过一回活体教材外,其他时间基本生活在被人遗忘的角落。现在他横空出世,做出了一件让我们高山仰止的壮举,所有朦胧的试探,都让他比得暗淡无光。我偷偷瞥了一眼坐在我后排的“竹竿”,他昂着桀骜不驯的头颅,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难道真的是他吗?
班主任敲着讲台制止了同学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她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说:“也有的同学理解学校组织下乡体验的初衷,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比如汪祥同学回来后写了一组《下乡漫记》,语言生动活泼,感情真挚淳朴,热情的讴歌了劳动的快乐和乡村的美丽,充分的体现了学校组织这次实践的意义和效果。我准备推荐到学校广播室去,希望大家向他学习。”
同学们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向我,感受着大家目光的洗礼,我没有得意,有的只是心虚。《下乡漫记》的写作动机,源于我的农村生活体验,在那里,我能找到许多我熟悉的事物和场景,我也懂得这些表面的事物中隐藏的一些不为人知的艰辛,我对这些是有感情的。除了这些堂而皇之的原因,我的深层心理是希望有个人能听到我写的东西被朗读出来。是的,在这场对爱情朦胧的探索潮流中,我不是冷眼的旁观者,我是积极的参与者。我的心不纯洁,受到老师的表扬心中有愧。我低下头,那不是谦虚,是怕被人看穿。我也有些忧伤,就在今天上午做广播操的时候,喇叭里通知高一高二年级的同学做好下乡的准备工作,我回来了,我喜欢的人却要走了。
我对的爱情渴望萌芽源于一首现在已经记不得题目和作者名字的小诗,大概的字句是这样的:
这一刻,
麦克和贝蒂相爱了,
他们热烈拥吻在纽约的中央公园。
中央公园是纽约的一座园,
纽约是美国的一个州,
美国是地球的一个国,
地球是宇宙的一颗星。
我学的课本里,从没有出现过爱情的描述,“关关雎鸠”那样的古诗晦涩含蓄,我似懂非懂。这首诗,用超乎寻常的电影特技镜头般的语言,让我在凝视那一对忘情拥吻的男女时,身体却被急速的拉到外太空。我的身边已是浩瀚的宇宙,可我眼前浮现的依然是那沉醉的恋人,我依然还在那个只剩一小点的蓝色星球上搜寻着那对渺小的爱侣。爱情的神秘在这里表现的淋漓尽致,特别是“拥吻”这样的字句强烈的冲击着我好奇而渴望的心灵。读过这首诗后,我开始问自己:爱情是什么?
诗歌启迪了我的情思,我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写下自己的一些所思所想,发泄着内心的彷徨与孤独。上世纪九零年代初,还是一个青少年心中残留着文学梦的年代,我对于逝去的“文学黄金时代”还有着依稀的记忆,看见了昔日荣光留给我们流星尾巴一样的虚幻光影,我相信:还有梦。我是一个迟到的“赶海”的孩子,我看到的海滩上,已经没有美丽的贝壳,只留下无数凌乱不堪、无法追随的脚印。
少年的心,象雾化了的汽油,给个火星就爆炸。少年的心澄净得如同碧海蓝天,最不设防,所以最容易心动。
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是初三开学不久的一个早晨,早自习还没有开始,我站在教室外走廊里东张西望,突然我的眼睛被磁石般的吸引了:西头的隔我两个教室远的走廊上也站着个女孩,她身材娇小玲珑的,身穿一件长袖白衬衣,衬衣的领口点缀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外罩粉色的毛背心,白色的长裤勾勒出她修长笔直的双腿,她整个人如亭亭玉立的一支莲花。一头披肩的长发,好像刚刚才洗过,阳光下发梢的水珠闪耀着金光,就像清晨我们看到的挂在草尖上的露珠那样。她也恰巧向我这边望过来,朝霞在她身后头顶那么照过来。恰似一盏聚光灯,给她的侧影镶上一道光边。我迎着光,看不很分明她的脸,可她的眼光却如她身后的阳光一样,穿透一切,照进了我的心深处。我沦陷在她漆黑的眸子中。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啊,我现在依然无法描述,世界和时间在那一刻愣了下神,耳边的嘈杂发了下呆,我的心脏了突然被人紧紧攥住,手松开世界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心脏象被马达推动点了火的发动机,轰隆隆高速咆哮着,把我的血液输往我身上的每个毛细血管。血液在血管里欢快的奔跑追逐,发泄和传递着兴奋。
除了那天早晨的那一刻,直到今天,我再没有相信过一见钟情。当我用自己最初的全部柔情,用自己最敏感,最脆弱的心灵小心翼翼的注视着我一无所知的神秘少女时,我开始以无限朦胧而又丰富的想象编织我和她的故事。她已然被神化了。青春焦躁凝滞的空气中打开了一扇窗,闻着扑鼻的花香,我觉得我找到了未来的方向。从萌动开始的那一刻,我就猜测着,幻想着,我的她应该有怎样的眼睛,什么样的嘴唇,那种脸型最好看,头发到长那里最合适。我做着拼图游戏,却总也勾勒不出那完美的人清晰的模样,虽然我的标准已经细致到了每根头发丝。直到这个女孩电光火石般闯进我的心,摧枯拉朽的颠覆了我所有的条条框框,从此,她就是唯一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