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张四维府
张四维从吏部值房下值回来,在家中书房里对着墙上悬挂着的太子赐字沉思。
他刚刚出京办差回来不久,今天杨尚书召他去值房商议部务,留他说了会闲话。
临走时,杨博告诫他,皇上身子可能并非一向传闻的渐安大好,明天的朔日朝会要注意观察。其它朝臣尤其是辅臣的举动,要仔细留心,切莫失态失仪。又问他最近小太子功课情形,嘱他对东宫事务以后当更用些心思。吏部事务虽然紧要,但如今情形下,须知轻重缓急。
张四维回想这几个月来的东宫事务,确实每天事儿不少。原以为太子年幼,今年东宫出阁讲学不过是例行形式。按照天家父子以往拖沓的节奏,一切上轨道或许还有数年功夫。
谁都不曾想到自太子行过冠礼,一切全都出乎意料。
急急忙忙办完东宫出阁讲学仪式,立刻就进行每日试讲。东宫班底几乎每半月就有一次大调整,侍读试讲的翰林学士,隔几天便换一批。
太子经史功课之好,出乎所有人预料。书法、术算更是令人侧目。太子聪明好学尊师守礼,人人都赞大有明君气象。
东宫课程内容也不断调整。到现在,讲读朝政典章奏疏已占了一半。这已经完全是成年太子皇子的功课节奏了,当年孝宗皇帝做太子十七八岁了,也不过是这样的功课节奏。
自从高仪入内阁预机务,东宫日常事务便主要由自己来打理了。
侍从侍班人员变动频繁、课程更动三五天便有。张居正与高仪又隔天常去察看记录、询问有关人员。诸多事务,轻忽马虎不得。张四维每天都觉得有些忙乱,总担心哪里会出差错。
还好,几个月下来,得天家封赏太子当面夸赞不少,倒是尚末出什么大差错。
张四维兼领的吏部事务,先有高拱如今有杨博照管,他已经颇为熟悉。他的一些出外差遣,也大多推给别人了。两边暂时都还能应付下来,不成大问题。
“杨尚书说是以后要更在意东宫事务么?连张居正高仪都如此重视,谁还敢轻忽?
又提醒自己要对明日朝会有所准备?想必是那三位辅臣这几天的异动,有心的朝臣对此大都有所察觉。”
前几天,小太子连召高仪密谈功课,而后张居正便认真翻看当天功课记录,又到翰林院找当日侍讲的张元汴等人问话。
张四维也看了这记录,张状元那道唐代帝王世系十七帝有“太子监国”字眼功课题实在古怪。若是高仪张居正看到,会如何想?
杨尚书提醒天子身体或许并非转安,莫非与此有关?
看张居正这几天所为,倒是大有可能。
这几十天下来,小太子对张四维态度亲切。但三月底那次赐字给他,又实在有些令他惊疑。
“一德和衷”,这是适合给宰辅阁臣的嘉勉之词。天家父子那时便赐给自己,到底是何意?
自己再熬几年资格,入阁倒也不是什么意外。但此时入阁?只怕还差火侯吧?若是天子身体大坏?……
当时文华殿内也在旁观看的张居正,脸色都为之一变,高仪也略有所思。天家父子此举,真正让人琢磨不透。
那时候高拱张居正彼此不和,争端屡起。高拱对自己多有提拔,张居正与自己关系向来也还算好。那时候自己正出外办差,杨博还专门写了急信,让某分别写了信函在两边相劝和。
“一德和衷”么?倒也是适合当时朝堂之需。天家父子莫非借此示意高拱张居正?这个月朝堂倒是安静下来了些。
月初太子又赐字给陈以勤,听说旁款皆有“文正公”字眼。天家父子欲起复召回老臣么?
天家父子这些动作,倒很是有点天子要办理后事的味道。莫非天子身体真如杨尚书所言,实已垂危而非传言转好?实情如何,五月初一朝会一见便知。
朝会不要失态失仪么?
是了,若是不知实情以为天子已经安好,而实情并非如此,群臣面色皆忧而自己独喜,倒真是大大失仪。反之亦然。先看三辅臣是何姿态做作,到时候有样学样总是不错的。
朱翊钧早在二月份刚穿过来时,就对张四维比较关注。毕竟,张四维和他身后的那帮人,可以说是如今朝堂上另一票相当重要的政治势力。
张四维本人,很受高拱看重,被他屡次越级提拔。
如今高拱已近耳顺高龄,官位也做到了位极人臣的首辅。他当然也会有思退之意,必须考虑他自己的接班人选。以前,他曾经认为张居正比较合适。如今,张四维也进入他的视野,被高拱当成自己的接班候选人选。
高拱把六部之首的吏部向来看成他自己的地盘,经营数年之久。但这两年,在他有意的栽培下,张四维先是越级快速提拔为吏部右侍郎,而后又迅速升转左侍郎。今年三月高拱在言官弹劾下,力辞吏部尚书。而他推荐接任吏部尚书的,是张四维祖籍地山西蒲州的老乡、年近七十的老杨博。显然,按原时空高拱的安排,张四维接掌吏部尚书要职只是时间、机会问题。
不但如此,东宫詹事府的正副执掌,一是高仪,另一个就是他张四维。高仪入阁后,东宫日常事务实际是由他张四维在主持。如果将来朝廷人事改朝换代,新皇帝新内阁有再扩大招纳新人的意向,他张四维将是排名最居前的入阁人选。
原时空高拱与张居正撕逼时,张四维充当了一阵和事佬,密集致信两面劝和。
如今高拱张居正在皇帝没有明确指示商办后事大计情况下,各自都有所收敛。但两人私下里的矛盾,也依旧是半公开状态。
张四维及其背后势力,是否如原时空一样居间调处?朱翊钧对此并不知道,但推测应该也会有所动作。
原时空万历皇帝后来赐给已任首辅的张四维“一德和衷”四字圣书,朱翊钧借书法课之便,在今年三月份就提前把这更适宜写给宰辅阁臣的嘉勉之语赐给了他。
天家父子的这份恩赏,自然让他张四维喜疑惊忧不定。同时也让高仪、张居正别有所思。
在晚明朝堂和明未政冶经济社会格局中,山西帮在政治、经济、军事上都有独特地位。
明未朝堂的党争,主要是南直苏州帮和福建帮组成的东林党,背后是扬州盐商、东南海商、苏州松江早期工商资本等官商财团,与所谓的齐党、楚党、浙党三派组成的阉党势力之间的角逐。在那时候,山西帮已没有了张四维这种代表性的朝堂力量。但山西帮在明未农民军、朱明朝廷、满蒙后金大清新政权三方势力中,却依旧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后人评明末,曾有所谓“孙传庭死,则明亡矣。”而这孙传庭,正是山西人。
此外,无论是山西、宣府大同军政集团弃守大同、居庸关,让农民军轻易地迅速进抵京城,导致朱明速亡;或是晋商对关外满清的各种粮食军需物资援助,大发战乱财。这些都无疑是大挖了一把朱明政权的墙角,都是如假包换的对朱明政权的掘墓行径。
而这个时节的山西帮,经过杨博等人的努力经营,已经在九边军镇形成了很大势力,在朝堂上影响很大。杨博、王崇古、张四维等重臣,如今在朝堂客观上形成了引人注目的政治小团体。
官商、军商一体的晋商,以河东解州池盐、边军粮饷转运库管、边贸茶马互市等等作为中心业务,逐渐成为有影响力的地方商帮,与朝臣、边将关系紧密。
在朱翊钧看来,他自己将来如何应对高拱,说到底不过只是摆正摆好与高拱个人之间的君臣关系罢了。
高拱的去留,甚至纯粹是首辅职位人选问题。能牵涉其中的最多也不过是几个要害人物职位的变动。这种变动,在时间上的后果影响,不过一两年内便可平复。
这一点,原时空张居正已经作出了证明。
朱翊钧将来如何应对张居正,也最多就是摆正摆好他自己与徐阶张居正为代表的一票松散的文官小团队之间的关系。
张居正的去留使用,牵涉的就相对多一些。其后果影响关涉长远,但大体上也不过五六年内就可以消化。
说到底,这不过是文官集团内部里头的一个松散小团体。可替代性与其它团体派系差别不大。仅仅是因为张居正个人原因过于突出,因而显得有些特别罢了。
但朱翊钧将来如何应对张四维,却涉及到他将来如何面对一个已经逐渐成型的政治经济军事集团势力。
张四维的去留使用,表面上看比高拱张居正更容易,实际上则大不然。
山西帮这个政冶经济军事集团性质的庞大势力,在原时空明清政权交替时,虽然没能够夺取政权,只是不断充当了搅屎棍(满清入关后,山西军阀依旧时有叛清之举,甚至康麻子平三藩时,他们还有借机反叛的),但他们对于朱明政权的危害却颇大。
当然,六七十年后、两三代人之后的明末晋商也好,山西宣大军镇也好,他们未来的那些烂帐,自然不能提前都算到这时空的张四维等人头上。
相反,这时空的杨博王崇古张四维等人,都是于大明朝的边军国防立有大功的。他们在朝堂上,也起到了稳定中枢制衡各派的作用。朱明皇家给了他们富贵功名,他们对朱明皇家也是极力维护的。
朱翊钧要做的,不过是防微杜渐。
原时空张居正搞垮高拱吓死高仪后,张四维因为在高拱被赶走后归乡途中半路相遇迎送了一把,是当时唯一敢顶风作案公然站错队列的大员,当然很快也就引病回家,被闲置了两年。
好在这年头朝廷文官党派什么的还没有彻底成型,阵营并没有那么分明。张四维交点报名费,转身就能投到张居正阵营来。
由于他们家族豪富,杨博王崇古等人势力能耐也不小。张居正看钱、官两位大爷面子,当然就要给他张四维脸面。
张四维在高拱张居正撕逼时,充当的是和事佬而非打手。他年龄资历才能各方面综合起来看,又确实相对更出色。所以,他没多久依旧进入内阁,成为张居正的小弟。
这种情形,很象当年张居正做高拱小弟时的状况。
而原时空一旦张居正死了,张四维也立马顺应万历皇帝意思,对张居正进行全面清算。他把张居正搞的很多整顿改革全都废止,恢复原状甚至全盘倒退。
说起来,高拱和张居正在改革朝堂刷新政治的理念上,还是颇为志同道合的。两人所争的,不过是主导隆庆万历交替时期大明朝堂改革时的内阁最高权位归属,而非具体的改革内容。
张四维与他们都不同,他压根就不是这种改革型政治人才。从这角度说,高拱选他接班,同样也是看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