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说：“向老板还在贵宾接待室等您呢。”说着马上给向青龙打了个电话。
杨勋祺觉得，与这样一个有实力、上层次的企业名流结交，是件好事。听柳絮一说马上来了精神，情欲与疲惫感顿时消去。
柳絮送杨勋祺去贵宾室。门虚掩着，她遵循老板的规矩敲了三下，听到里面说了声“请进”才推开门，说：“老板，杨院长来看您了。”
对柳絮这句介绍，向青龙很受用。向青龙与官场打了多年交道，体察到那些小官为了捞到些许好处，巴不得与自己亲近；他们是办实事的，有了他们许多具体问题都好解决。他对小官们的态度是“来者都是兄弟”。大官呢，官大权大架子大，是要自己去巴结的。中间那些半大不小的，大事管不了，小事管不着，待人却有另一种意味：你对他过于热情，他瞧不起你，在你面前摆起架子来；对他不冷不热，反倒容易亲近。石添福那件上诉案，他之所以不亲自去找杨勋祺，缘由就在这里。此时，向青龙觉得必须在杨勋祺面前摆摆谱，只是不要摆过头。他与常务副市长彭嶂接触比较多，深谙领导摆谱之道，学着那模样对杨勋祺瞥了一眼，没有马上起身，仍低头玩弄台板上的一件珍宝，将杨勋祺稍稍晾一下子。
柳絮走进去给杨勋祺冲了一杯枸杞菊花茶，又将向青龙的茶杯添上开水，朝杨勋祺笑笑转身离去。
待柳絮出了门，向青龙自感老板的派头已显示出来，便抬起头，从皮椅上慢慢地站起来伸出手，笑嘻嘻地说：“久仰久仰，杨大院长。”
杨勋祺一进门就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向青龙：中等个儿，方脸、大耳，鼻梁不高但鼻尖比较厚实，两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一个很精明的人物。听到向青龙的招呼声，他大步走过去伸出双手，斜着身子隔着台板，边握手边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向老板果然气度不凡。”
向青龙离开座椅绕过台板走到杨勋祺身边，说：“杨院长是稀客。来，沙发上坐。”两人坐下，他接着说，“听杜慷兄弟说，杨院长没有任何背景，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从县法院一步一步登上中级法院副院长的宝座，很不容易啊！你过去仕途通达，今后更是前途无量！我向某就是敬佩你这样的领导。因此，早就想与你结交，却又担心别人笑话我巴结领导。”
杨勋祺觉得向青龙的赞扬实在、得体，喜形于色，在情感上与向青龙也亲近了一步，兴奋地说：“早就想来，只是身不由己。”
杨勋祺是实话实说。他大学毕业后刚被安排到县法院时，着实感到风光、荣耀：他是他们那个穷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法官。虽然父母为供他读书，连土坯屋都卖了，而且还欠了一些债，但值得。他牢记劳动人民的艰辛，决心好好地干一番事业，为民惩恶扬善，排难解纷；凭着厚实的专业知识和发愤图强的精神，加之廉洁自律，公权公用，公事公办，步步高升。他的思想随着职务的升迁和社会的变革，在潜移默化地变化着，渐渐地产生了另一种感觉：虽然仕途通达，但升官却没有发财，经济上总是翻不过身来。刚还清父亲为自己读书所欠的债，还没有喘过气来，母亲又患重症，妻子下岗。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同学的帮助下把妻子安排在工商银行。尽管收入高了，但小孩读书、赡养双方老人，收支两抵后，所剩无几，至今家中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和电器，寒碜得很。调任中级法院刑事庭庭长，特别是提升副院长后，看到在金融、电信、电业和烟草等行业当领导的同学、朋友一个个都高工资高福利，富得流油，不免心生不平。他们有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贡献？还不是靠屁股所坐的位置。很多人都说公务员好，好什么？其实那些被称之为“白色收入”的工资福利，又有几个钱，够养家糊口就算不错了。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要想脱贫致富，必须靠“黑色”和“灰色”收入。他思想逐步“开放”了，也想利用“屁股决定腰包”的定律迅速富起来。这些年大口“吃请”，烟、茶、酒也送上门来，只是饱了口福；主管了两年的组织人事工作，本单位、本系统的干警有几个钱？而且熟人熟面，天天都眼睛看着鼻子，好意思收吗？有些明知办不成的事，人家送来礼金更不好白收。案件当事人来找他的，除了亲戚朋友就是平民百姓，你能去收他们的钱？只有与那些大老板打交道，才能财运亨通。他们的钱来得容易，大都来路不正，偷税漏税，坑蒙拐骗，受之安然。他回想起来，任中级法院副院长之后，还真没有大老板来找过他，不知是因为他过去廉洁公正人家不敢去找他，还是大案子找院长，小案子找庭长、审判员去了，自己夹在中间无人看上眼？两年前，本想通过石添福那个案子与向青龙拉上关系，但向青龙始终没有出面，只由杜慷在中间传话，就连六千元的“感谢”费也由杜慷转给。今天总算有了机会。
向青龙望着杨勋祺那消瘦的身材，清瘦的面容，以同情的语气说：“是啊，现在社会治安不好，案子多，法院确实忙。杨院长要注意身体啊，人生苦短，该享受的时候还是要享受。”
杨勋祺边听边扫视贵宾室的装饰和陈设，右边的一溜玻璃柜把他的视线吸引住了。里面摆的多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些古董和珍品。他曾听说商业老板就喜欢以收藏古玩、珍品来炫耀门面，表示高雅和身价。这向青龙也不例外。
向青龙见状一阵暗喜，看来这条鱼已经盯住鱼饵，快上钩了。向青龙说：“杨院长对这些玩物也感兴趣？只是我收藏得不多，别见笑。来，看看吧。”他起身拉着杨勋祺的手走到陈设柜前，对陈列品一件一件介绍。
杨勋祺对古董只是好奇，并不很感兴趣，更不会鉴别了，一眼知道是什么东西就心满意足了。向青龙讲到哪一件是市领导送的，哪一件是拍卖会上竞买的；哪一件是真品，哪一件是赝品，它们价值几何，他都只“嗯，嗯”地应付着。当看到伟人的金质像章时，他眼睛一亮，说：“哎呀，领袖和十大元帅的金质像章你都收齐了，真有眼力！现在都升值了吧？”
向青龙的情绪高涨起来，他习惯性地抬手将厚鼻尖一抹，说：“这算不了什么，还有飙升空间更大的呢。”他转身将刚才在台板上把玩的那件珍品取过来，说：“这是一尊尘封三十多年，秘不示人的毛泽东金玉龙钮宝弥（玺）。”杨勋祺见他念错字，马上纠正：“是宝玺。”向青龙脸刷地红了，说：“杨院长是文化人，对，宝玺。你看，这个龙钮是镂空雕铸的两条飞龙，用纯铜打造，外包两克999纯黄金，四只龙眼是四颗一点三五克拉的缅甸天然红宝石，具有‘飞龙在天，福泽天下’的意境。玺基，是采用新疆和田玉纯手工雕刻，精心打磨，重达一千克，宽九十三毫米，高八十三毫米，玺基高四十一毫米，分别代表毛泽东主席诞辰于1893年，享年八十三岁，执政四十一年。再看底部，篆刻‘毛泽东’三字，玺基四周是五十六克纯银雕铸的‘为人民服务’，代表毛主席一生为五十六个民族鞠躬尽瘁。只限量发行一千八百九十三尊，以后永不复制，具有极大的升值空间。我以九千九百元的首发价买来，目前在任何拍卖会上都不低于五万元。”
杨勋祺听得眼珠子都鼓出来了，“啧啧”称赞：“向老板不但有眼力，而且有魄力、有手腕。我就买不到手。”
两人回到座位。向青龙招呼：“杨院长，喝茶，吃点心。”
杨勋祺瞧了眼茶几上的水果、点心，还有一瓶洋酒。他拿起一包印着外文的点心看了看，复又放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向青龙见杨勋祺看上了毛泽东金玉龙钮宝玺，本想相送，转念一想，还没有摸到他的底，初次见面就以珍贵礼物相送不值得。便从衣兜掏出两张各五千元的阿波罗商场购物卡递给杨勋祺，说：“一点儿小意思，请不要嫌弃。”
杨勋祺睃了一眼购物卡的面值，心里一震，紧张取代了欣喜。参加工作以来还没有一次收过人家一万元的礼金，这个金额已经够上受贿罪。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第一次见面就送如此重礼，肯定有事相求，莫不是与神滩权属纠纷有关？如果这样，那么刚才与柳絮的纠缠也是他一手安排的，即使不收礼，同样得帮他办好这个案子；否则，仅此一事一旦与“嫖娼”挂钩，来个“双开”也彻底完蛋。区区两张购物卡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些老板是讲游戏规则的，不会轻易说出去。不收白不收！为了不让向青龙觉得他贪心，推辞说：“向老板，交个朋友可以，不要来这一套。”
“杨院长，我想你也知道‘水至清无鱼，人至察则无德’这句名言。早就听说你一贯清正廉洁，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敢去登门拜访。”向青龙凭着多年来与官员打交道的经验，按老套路说，“你第一次来小店，出于礼节我也得表示表示。如果连这点小意思都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向某。”
“向老板把话说到这地步，我不收也得收了。”杨勋祺客气地说，接过购物卡放进随身带的公文包里。
“痛快！够交情。我就喜欢与你这样爽快的领导交朋友。”向青龙抹了一下厚鼻尖说。
“生意还好做吗？”杨勋祺关心地问。
“托各方关照，我这足浴城还好。我老兄的阳光置业公司就不一样了，除了方方面面需要打点外，还经常遇到一些出人意料的麻烦事。”向青龙将购买滩头村的采沙权及神滩权属纠纷案陈述了一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事我不帮吧，又怕老兄吃亏；帮呢，又无能为力。”
杨勋祺知道阳光置业公司的实际老板是向青龙。商场与官场一样，也有虚虚假假的事，不必去点破。便说：“向老板不要着急，我过问一下吧。”
“据说你们院长的小舅子是神滩村村委会主任，不知杨院长好不好插手？”向青龙趁机使出激将法。
“放心，这条线是我主管的。我这人历来敢作敢为，不管谁插手，我都会为你主持公道。”杨勋祺仰着头，高傲自负地说。
“早就知道杨院长的为人，有你这句话我就非常放心了。听说你是酒圣，我陪你干一杯，怎么样？”向青龙说着就起身去拿酒杯，杨勋祺即刻制止道：“时间不早了，改日我俩再一醉方休。”
向青龙用奔驰车将杨勋祺送到中级法院宿舍门口。
民事庭副庭长吴春生来到杨勋祺办公室门前，轻轻地敲了敲，没有听到“准进”的答复，便将耳朵贴近门，里面有说话声，但听不清楚，以为杨勋祺在与人谈话，打算等会儿再来。在转身的霎那间改变了主意，领导事情多，等会儿可能又会有人来找他，或者出门办事去了。下午要开庭，这件事耽误不得，上午必须汇报，便静静地站在门边等候。
里面杨勋祺正在打电话：“才过了三天就那样迫不及待了？”对方娇柔地说：“人家想你嘛，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男人。今晚能来吗？”“没有特殊情况就去。你做好准备。”“喂，我托你办的事办得怎样了？你要带着这个见面礼来。”“放心吧，宝贝！啊，有人敲门来了，再见！”他在耳机上“啵”的一声，做了个亲嘴的动作，挂了机，才起身去开门。
“哦，春生，进来！”杨勋祺热情地揽住吴春生，指着茶几边的沙发说，“坐！有什么事吗？”
吴春生将神滩村《关于请求对神滩权属纠纷上诉案延期审理的报告》递给杨勋祺，说：“合议庭认为他们的请求是合理的，同意延期审理，特地来向您汇报并请示。”
杨勋祺看完报告，觉得就报告所述理由推翻不了合议庭的意见，但又必须推翻，才能对得起新交的两个朋友，日后获得更多的物质利益和长久的精神享受。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抬头望着袅袅上升的烟圈，思索一会儿，将神滩村的报告丢到茶几上，问道：“主办人是谁？”
“我。”吴春生答道，以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杨勋祺。
“现在你们庭还有多少积案？”
“只有九件了。”吴春生不假思索地回答。
杨勋祺瞪起眼睛，严肃地说：“只有九件！现在正在开展的司法公正行活动，核心问题是规范司法行为。延期审理符合规范化吗？活动一开始，祝院长就强调按期审结案件，把超法定时限列为司法腐败的一种表现。上星期他在深入开展这一活动再动员时又强调，要下大决心清理积案。这是为什么？因为案子到了我们手里久拖不判，无异于堵塞了公平、公正的言路。在这个风头上你还延期审理，旧的积案没有审结，又要增加新的积案……”
“杨院长，”吴春生打断杨勋祺的话，“有正当理由，经过批准可以延期审理，是符合法律规定的，不是积压案件。”
“你有什么正当理由？”
吴春生觉得合议庭的意见是正确的，如果杨勋祺不同意，就请示祝院长提交审判委员会研究。他理直气壮地说：“上诉人提出，土改时沙滩以所堆沙堤为界，尽管沙堤被洪水冲垮，被淤沙埋没，总还有痕迹。待到枯水季节，他们将沙堤挖出来，到时候再审。合议庭认为他们的理由是正当的。”
“上诉人要求延期审理有理由，那么被上诉人要求按法定时限审理有没有理由？枯水季节是什么时候？十月份以后吧。现在是六月上旬，哪有一个上诉案拖三四个月还符合法律规定的？”杨勋祺咄咄逼人，“再说，一审期间，神滩村不是组织挖边界嘛，如果不是夫夷县法院采取得力措施，不知要死伤多少人？现在你们又支持他们挖边界，是不是硬要出现一次群体性斗殴事件才罢休？”
吴春生被杨勋祺这番话唬住了。超法定时限不怕，审委会会支持的；而引发群体性斗殴，追究起来自己担当不起。他不敢再坚持合议庭的意见，忐忑不安地问：“您看怎么处理？”
“谁主张谁举证，这是审理民事案件的原则。神滩村有证据就拿出来；没有，就维持原判，不能等。以后，他们有新的证据还可以申诉嘛。”杨勋祺以关爱的口气说，“春生啊，你很年轻，如日方升，庭长又因心脏病经常住院，你是庭里的实际掌舵人。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你心里不明白吗？要把舵掌好啊！”
这时，执行局局长龙飚敲门进来：“杨院长，祝院长请你去一趟，他在执行庭等你。”
吴春生红着脸低着头走出杨勋祺的办公室。
